早晨去买菜，看见路对面围着许多人，好奇的我凑上去一瞧，原来大伙都在买慈菇呢。哟，这慈菇个个白净净、圆溜溜，一崭齐的腰身，象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胖娃娃，虎头虎脑，模样诱人，怪不得大伙疯抢呢。只见你三斤我五斤的很快一堆慈菇就所剩不多了，我也赶紧着上啊，边拾边说：“上次在菜场买的慈菇有怪味，不知道这慈菇……”还没说完，年轻的老板就接茬了：“大姐，你绝对放心，我这慈菇可是货真价实，它们是我昨天傍晚才从下舍的田头收来的，绝对新鲜味纯。下舍顾家专长慈菇知道吧？” 下舍顾家，我怎能不知道呢，我再熟悉不过了。激动之余，一阵淡淡的苦味袭上心头，渐渐浓烈，眼前的慈菇也开始渐渐模糊。我仿佛看到了那无边的旷野里，顶着冷风冷雨的我那年迈的婆婆，正在用她瘦骨嶙峋的双手从土里刨着，刨着…… 下舍，慈菇之乡；顾家，我先生的出生地。先生弟兄三人，他排行老二，下面曾有一个妹妹，五、六岁时就发生意外夭折了。当时家里孩子虽有几个，但并不因为少了一个孩子减轻了他们生活的负担，带给他们的反而是不尽的悲痛与懊悔。为了挽救这个孩子公公当时抽血太多和悲伤过度，身体从此后便一直瘦弱多病。上有老下有小，我那要强的婆婆便成了家庭的支撑。在那时，长慈菇是家里最主要的经济来源，而这一重担也就落在了婆婆的肩上。 当时的农村，在那个缺衣少吃的年代，家里三个男孩要上学读书，要穿衣吃饭，这对于土里刨食的父母，他们肩上的担子该有多沉？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那时女孩子读书的很少，男孩子最多上个初中便回家，学个手艺外出谋生减轻家庭负担。而我劳苦的公婆，硬是将三个孩子送到高中，又将老大老二送入了大学，捧上了金饭碗。在那时，一家出两个大学生，该是如何的光耀门楣啊！可是，谁又能了解为人父母付出的何止是快被榨干的体力和心血，更有那漫漫长夜里不尽的等待和焦虑啊！ 种植慈菇又是多么辛苦的劳作。在每年最热的三伏天里，人们开始顶着烈日在烤得烫脚的水田里挥汗如雨。整地施肥，薅草治虫，精心培植慈菇秧，一点也马虎不得。汗水不停地流下来，一会儿身上的衣服就像是刚从水里捞起的一样。公婆很快便成非洲人一般又黑又瘦。别人家都有好几个劳力下田，而我家只有公婆两人。公公始终信奉的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人生信条，他不愿他的子女们重复他们那毫无希望的生活，他在任何时候从不要他的三个孩子下田帮忙，只要好好读书就行。这仿佛成了他的信仰，从来也不曾动摇和改变。婆婆虽然是一个字也不识的农村妇女，但她笃信她丈夫的眼光，坚持着隐忍着，与困苦的生活相抗衡。 公婆和所有的乡亲一样，一大早就下田劳动了，半天下来，等到中午收工回来时人早已是疲累不堪。婆婆先让体弱的公公休息一会，自己却赶紧的淘米洗菜，一个人锅上锅下忙着。锅上，热气腾腾；锅下，热火熊熊，整个厨房就像一座烧透的砖窑。汗如雨下的婆婆埋着头无声地忙碌着，她再苦再累也忍着，实在没有人可以帮她。一边是体弱多病的丈夫，一边是正在读书的三个孩子，她没得指望，只有独自承受着，不叫一声苦，即使叫了又有谁能够听见呢？做好了饭，赶紧的叫公公起来吃饭，然后自己收拾锅碗，让公公再去休息。她也想歇一会，可是不能，昨天换下的一大堆衣服还泡在盆里，晚上回来还得换呢。晾晒好衣服，婆婆带上工具又到村外慈菇田里去了，一路上庄子里很安静，人们还在休息。天地间只剩明晃晃的阳光炙烤着一个单薄的身影，毫不客气地跟着她从庄子尾随着到田头，它倒要看看敢与它作对的这个女人究竟有多大能耐，难道她就不怕被晒化？ 她哪里还顾得了这些，地里还有那么多的农活等着她呢。田要翻整划平，肥要下田撒匀，还得小心拔起秧苗还得快些栽完。队里都是统一打水，迟了就没法栽插，都是急事，一点也慢不得。公公休息好了也下到田里一起劳动，一直干到天黑蚊子围着他们唱开了，他们才起身回村。别人家都已洗完澡吃过晚饭，坐在外面乘凉了，这老夫妻俩才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往家走。生活就是这样，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周而复始。他们就象那埋头劳作的老黄牛一样只知向前，向前…默默承受着，承受着… 冬天到了，家家户户开始扒慈菇了。天还没亮，婆婆就带上工具出发了，肩上扛着一把铁叉，一手拎着一捆扎好的蛇皮口袋，一手提着一只装满稀饭的热水瓶---里面是维持她一天的粮草。庄子离田头还有四五里路，迎头刺骨的寒风让人颤栗，借着稀疏的星光，沿着黑黜黜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外走去。田里早已干枯的慈菇杆上披着一层浓霜，土面上覆了一层薄冰，空旷的田野里冷冷的风如水蛇一般稀溜溜的滑过，冻得牙格格地响。婆婆下到田里，扯掉慈菇杆，用铁叉把冰面拍碎给归拢到一边去，开始用铁叉刨了起来，一边翻土一边将土里的慈菇拣到旁边的口袋里，不一会儿浑身热气直冒，她甩了棉袄继续大干，干累了歇一会，喝上一碗稀粥再继续翻土拣拾，看着一片片翻过的黑土和一袋袋慈菇，想到一年辛苦即将换来的几张票子和正读书需要钱用的儿子，她也不觉得苦了。 可是，我那任劳任怨的婆婆也有脆弱的时候。渐渐地上了年纪，体力不再象年轻时那样好，那笨重的铁叉好像越来越沉重。后来她只好改用手扒，那样茨姑就不会有破伤还能卖个好价钱呢。她说双手插进泥里一翻一拾快得很，比铁叉还快，就是泥陷进指甲里生疼。有的田块离家特别远，要撑很长时间的船才能到。干了一天，体力也消耗尽了，全身汗湿给冷风一吹冷得直抖，脚上的套鞋也不断渗水，脚也冻得没了知觉。最要命的不是这些，周围田里干活的人渐渐走光了，又恰好公公那天没去帮忙。看着黑暗渐渐笼罩了四周，不远处散落的坟茔隐隐闪着磷火，身边寂无人声，田里堆放着几口袋扒好的慈菇。可是，她再也没有力气将它们挪上船了，如果放在田里过夜，她又怕会被别人偷走，那可惨了，怎么办呢？她手足无措，恐惧害怕极了，一生很少流泪的她不禁失声痛哭起来。那是一位头发早已斑白不堪生活重压下的老人无助的哭声，那更是一位皱纹沟壑丛生的母亲对她一生坎坷命运的悲歌…… 往事不堪回首，那艰难困苦的岁月一去不复返了。日子渐渐好了，这几年公婆也不再下田劳动。但那小小的慈姑却深深地留在公婆的记忆里。晚上，婆婆打电话过来兴奋地说，她到人家刨过的田里去拾那些落下的小慈菇，竟拾了满满一篮子呢，她还反复地说你们不是最喜欢吃小慈菇烧肉吗，现在菜贵，要不要我送些慈菇过去？ 听着她在电话里愉快的声音，我仿佛一下子看见，我那劳作了一辈子的婆婆，此时怀里正抱着一只竹篮，一会儿抬头看看电视上热闹的画面，一会儿又埋下头双手不停歇地拾掇着篮子里的慈菇。也许她在想，她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最爱吃她烧的慈菇烧肉呢，她得多准备些，让他们吃个够啊！ 唉，你这小小的说不尽的慈姑。唉，我那善良辛劳一生的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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