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苏北宝应东荡水泗乡。六、七十年代，这里仍是以柴草为主体的湖滩荡面。秋日里，火红的太阳普照着湖荡，一望无际的芦苇，迎风荡漾，一簇簇米黄色的芦花绽开，花絮飞扬，清香诱人，“刮哥、刮哥(快活、快活)”，“雀雀！雀雀(确确、确确)”，柴鹊在柴搭棵里自由又愉快的欢叫声此起彼落，互相应合，展现出一派独特而又猗旎的水乡田园风光。 回首家乡那广阔而又壮美的景致，不由想起那一年冬天我跟老朱搭船从西安丰镇回水泗乡的情景。老朱是个老实巴交的普通农民，我刚在船上坐定，他便主动和我搭起讪来：“老徐啊，我家茅缸箔子(从前没有公共厕所，各家各户都有一个用大砂缸围上柴笆的厕所)早就坏掉了，每天上茅缸屁股实在遮不住啊……”“你向生产队长申请过吗？”“和队长谈过二年了！最近队长还是说：等公社、大队上调任务完成以后再说。”在那计划经济的年代里，芦花荡的群众就连烧草也很困难哪！每年冬季柴草收割季节，每人每次只能称到三、五十斤加工料柴剩下的柴套子和乱杂草。 完成上调任务以后，干部开开“后门”，柴场上大大小小象小山似的柴摞子就净光了。 每年春节后，过了正月半，生产队干部和群众代表就带着丈杆和算盘，撑着木船赶到荡里去，按人口划分柴滩，好柴田和丑柴田、远柴滩和近柴滩，都要搭配好，一般农户都要分到好几处柴滩。每方柴田里插着一排排的粗芦柴，柴梢上夹着农户的号码和姓名。柴滩划好以后，家家户户齐出动，男女老少都上阵，向柴滩大进军──砍柴桩。 各生产队划柴滩时都有几亩机动滩，干部留着开“后门”“典滩”。本县曹甸、下舍、黄塍、望直港等乡镇的农民，还有淮安、建湖等外县的亲戚朋友，如潮水般涌向水泗乡。在那个年代里，产粮地区的群众烧草更加困难。外地人来水泗弄烧草的人很多，典到滩的就和本地群众一道下荡砍柴桩，绝大多数人则是到柴滩上划二交草，还有的划着小木船在大河小沟里游弋，举起镰刀在河沟旁边、柴滩边角处割钩茭草、杂草，挥舞着竹爬子“捞浪渣”。每年正、二月，水泗的柴滩上，人山人海，河沟里船来船往，欢声笑语，热闹非凡。人们都在抢时间，争速度，砍柴桩，弄烧草。春天到了，万物皆发青，清明将至，柴的新芽──柴钻子就如雨后春笋般的钻出土面。历年来，水泗有一个戒律，清明前三天，就得“封滩”“禁荡”“护青”：任何人下荡一律不准带镰刀！ 现在的年轻人，永远不会再看到过去千军万马砍柴桩的场景，更体会不到砍柴桩的辛苦，而那些“过来人”，尽管如今再也不会用砍来的柴桩烧火做饭，可每每想到为“烧火草”而拼争的历史，总是感慨万千。 记得有一次在砍柴桩子歇息时，我曾和乡亲们开过玩笑：“常听人说，世上三行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其实啊，砍柴桩子比这三行还要苦！”“这话一点不错啊！”在场的群众不约而同地拍手赞同。 砍柴桩与割柴割蒲、割稻割麦截然不同，柴桩子一般只有几寸高，短的只有二、三寸，为了砍伐，人们只好叉开双脚，半蹲着，双手紧握着割柴的长镰刀柄，使用全身的力气，拼命地砍，滩面有高有洼，刀得端平，高的地方要把蕻土和柴根一起砍起来。一望无垠的柴滩上，只听得那铿锵而又沉闷的“笃、笃、笃”的砍柴桩的声音，因此，家乡的群众都习惯的把砍柴桩叫作“笃柴桩”。 记得下荡砍柴桩，每人都带两把镰刀，刀刃磨得雪亮锋开，还要带着一块好的磨刀砖。因为好柴田那粗壮而密集的柴桩，像一棵棵露出土面的小树桩，没有快刀，不下大力气，是“斩不断，杀不绝”的！若是分到茭草、延码草柴滩，光凭力气还不行，一刀下去要连卷带窝，才能把柴桩和杂草砍光。柴桩砍好以后，就用竹笆子飞快地把它们划归成一条条长长的“草龙”。捆柴桩子草更是一项技术活，因为柴桩子、柴叶子、草膜子都只有几寸长，要捆成一个长椭椭的结结实实的草捆子，不很好学习一番是不行的，弄不好刚扛上肩就散掉了。柴桩草捆好了，还得往船上扛，柴滩大，离船远，最远的有头二里路，滩面高低不平，还有“蕻塘”“暗沟”，大草捆子扛在肩上，双手举过头稳住，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几尺深的泥塘里，弄得头脸、浑身上下泥浆水。 急急忙忙把草扛上船，不经意间，天已黑了，肚子饿了，人也疲乏了，遇到大顶风还得一篙一篙往家顶，遇到浅沟、暗坝更糟糕，人都上柴滩，前面用绳子拖船，后面用篙子抵着船向前推，有的只好脱掉长裤下河推船，大家都自动发扬团结友爱的精神，一条草船一条草船地推到大河里，到家时往往深更半夜了。“锅底下没得比锅上头没得更困难！”过日子的人都深谙这个道理。俗话说：“不看家中宝，就看门前草。”每每此时，妻舒展着酸疼的手臂和双腿，看着两手的血泡和脚上戳破的伤痕，开心地说：“只要把一季柴桩子烧草全部弄回家，再苦再累也就心安了。可以烧个把月呢！” 近日，我回水泗乡老家，乡干部邀我去玩，我们站在乡政府大楼楼顶上，向田野里眺望，突然间田里窜起一堆火来，我惊讶地问：“柴滩都已开垦成藕田、鱼池、蟹塘了，田野里哪来的火呀？”“那是田边旯旮一撮撮柴草田，现在家家烧液化气、电饭锅了，玩皮的小青年干脆点火把它烧掉！”我情不自禁地大声说：“好！这把火烧得好，把穷根统统烧掉！愿乡亲们都走上康庄富裕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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