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诗人吴曰鼎

　　吴曰鼎名兰荪，字古亭，号射阳湖识字渔翁。民国间版的《宝应县志》有所载述。“艺文志”书目中列着他的《湖海归来集》、《小南华书屋诗钞》，”序跋文字里收录了他的《题乔止巢妙华仙馆诗序》，而于其身世为人则颇为寥寥，难得知详，大约就是布衣诗人的缘故吧！

　　而他的诗就是他的人生履痕，于诗集中自不难寻出线索来。诗人生年当为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卒年不闻，但无疑在七十二岁以后，即生活在清王朝由盛而衰、日趋腐败的年代。他自幼读书甚劳，且于诗初露才华。及年长，因“科名全不靠文章”，而仕进无途，又褦襶不合当时，终为生计所迫，漂泊江淮间。“到处依人一枝笔”，“谋尽生涯一卷书”，在扬州、吴门、如皋、金陵等地卖诗鬻文，课童教读。一生与书砚相伴，自甘清贫，而“开函一笑诗千首，江南江北薄有名”。七十诞辰，他自撰寿联一副：“吃不如人，穿不如人，风花雪月不如人，上下五千年，只凭些小小胸襟，比人豪放；歌也由我，哭也由我，喜笑怒骂也由我，荒唐七十载，仅落得区区文字，算我勋名”，勾勒一生。其坎坷、其悲愤，皆涵蕴其中；其豪放，其旷达，又溢于言表，兼备这一为时代风霜所浸染的白发诗翁那睥睨傲世的形神。

　　他是布衣诗人，与百姓共着呼吸，对生民的疾苦有着更多的关切和体验，许多诗也便“与人心风俗相关”。其中，有对“竟把诗书同寇贼”的江防釐局强扣民船、敲诈勒索的揭露，有对“八十高龄满鬓霜”的陈军门纳妾红妆的无情嘲讽；有鹧鸪声声唤不住”豺狼当道、凶暴尤过“的政治黑暗；有布谷声声啼哀的“春贷一升，秋偿一斛”的残酷剥削。“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紧贴着百姓的生活和性情，这便是诗人最重要的、也是最可贵的特色。道光甲申年（1824年），江淮大水，而某盐督却营造花园，吴曰鼎遂赋诗刺之，其中“破格用人明主意，及时行乐老臣心”一联被当道采入奏疏，结果朝廷将某盐督革职。这种社会效应充分地显示了他的诗歌的战斗性，自然也就为人们拍手称快。

　　最值得称道的是《道光辛卯年重九登高感咏》、《水后出东门登高秋望感吟两律》、《岁暮天寒、积雪不霁、流亡满街感吟四律》，诸诗悉记道光辛卯十一年（1831年）马棚湾决口、严重水灾之所见所闻所感。诗人笔下展示了一幅幅灾后的惨象，“荒田水落龙蛇出，破屋僧归燕雀飞“，田园荒废，民不聊生，“万家藜藿痛年荒”，以至“万户流离成鬼国”，岁暮又“路满流亡雪满门”，更是“道路即今多饿殍，人间何处有炊烟”。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朱户仍多鱼肉臭，皇恩竟给吏胥肥”，“那堪胥吏营田舍，都是钦颁内府钱”。这种尖锐的对立，深刻地反映了人祸烈于天灾的社会本质，矛头戟指贪官污吏，土豪富绅，为万千灾民发出了愤怒的吼声。诗人忠于生活，为民呼号，是对杜甫的现实主义精神的追步，把这几首诗当作历史来读，可也！这便是吴曰鼎与那些一味粉饰太平的“风雅诗人”的分明泾渭处，这便是布衣诗人的真正价值！

　　然而在那禁锢思想和文字的年代里，这又需要诗人多大的勇气好代价，吴曰鼎因这些诗而开罪当权。第二年春天，饥荒更加严重，而粮商囤积居奇。吴曰鼎挺身而出，为灾民请命，力争糶谷，而官府不应。嗷嗷切切的饥民被激怒了，遂发生抢粮的事。当权者早就对吴曰鼎包藏祸心了，于是乘机诬陷吴曰鼎煽动乱民，将他投入两江狱署而后快。诗害了吴曰鼎，又是诗救了吴曰鼎。系狱的这年冬天，两江总督陆建瀛赏雪吟诗。吴曰鼎在狱中听到了，心有所动，作了《雪诗十律》。诗人想落天外，多方设喻，绘雪的影形、声色、神态，状雪的精魂，清词丽句，层见迭出：“乾坤有力能回转，烟水无边独往来”,“眼前碎玉抛无主，天外寒云冻不流”，“填平碧海疑无路，隔断红尘别有天”，“飞来冷共窗前月，舞罢寒侵水上灯”，“冷暖无心分厚薄，方圆随意到高低”，其所构画的“天上银世界，人间玉山河”，气象阔大而意境隽美。难怪总督陆建瀛得此十首《雪诗》赞叹不已，称之“能追唐轶宋”。于是将吴曰鼎从狱中放出，欲延为上宾。而吴曰鼎不受此特别礼遇，迅速回归乡里。不托飞驰之势，这便是布衣诗人可贵的人格。

　　《古亭零玉集》共收录了吴曰鼎的诗一百四十首，除以上直陈时事的，还有些吊古伤今之作。如《哀扬州四律》，那“萧条红雨堕苍苔”的”十里芜城路“，何尝不投射着那个时代衰败的影子；而《金陵怀古》咏六朝、南明事，又何尝不是为清王朝唱挽歌；最激动人心的是《黄天荡》，“叠浪排空万马奔，晴明一日几黄昏。长风足破征人胆，古迹难招战士魂。天插乱峰拖雨脚，鸟翻残照入云根。耳听不是金山鼓，滚滚涛声如海门”，联想鸦片战争后屡遭外敌入侵，诗人放歌，不正是对抗战将士的呼唤！诗人将胸中的块垒悉付祖国山河，处处底透着“读书忧国”的男儿心志。

　　另一类是为数颇多的记录生活和述怀言志的诗章。有“对酒高吟行路难”慷慨，有“士到饥寒才作客”悲怆，有“破碎蓝衫辄自豪”的操守，有“达士胸怀水不如”的旷达，有“诗成欲饮长江尽”的豪放，有“大名敢望同沮溺”的高逸，多方面地塑造了诗人的自我形象，反映了那一时代的平民知识分子的坎坷和挣扎，也不乏现实意义。决非无病呻吟之流所能望其项背。

　　这种现实主义诗风来源于吴曰鼎的积极的诗歌主张，“要必有立乎诗之先者，然后字字从性情中出”，且“有以合乎风人之旨”，“与人心风俗相关”。这种为诗之道的实践，不仅使诗歌言之有物，而且其所表现的真情实感自然、亲切、动人，给诗的艺术性以积极的影响。

　　《古亭零玉集》中，有律诗，有绝句，有歌行，有乐府，众体兼备，且风格多样，足显诗人的才华。而最擅七律，有近百篇之多，成就也高。不少诗浑厚凝重，苍凉老到，颇得老杜“沉郁顿挫”的风致。诗人善造诗境，作对精工，诸如“六朝王气千年在，三峡潮声万折来”（《咏大观楼》），“花开残垒红无数，月照降旛而不胜”（《金陵怀古》），“极浦潮归天更远，空江水过月同流”（《秋水》），“霜披枫叶霞千岭，水浸芦花雪一天”（《北固山秋望》），“槛门晓烟青入画，河边新水碧无痕”（《春柳》）等等，炼字炼句有不让古人处。正是“佳句每从愁里出”，“敢言书破三千卷”，生活和知识滋养了他的诗，而使之焕发出艺术的光彩，得以流响于今。

　　《古亭零玉集》本身就是吴曰鼎诗歌所具艺术魅力的极好见证。他生平作诗千首，有《湖海归来集》、《小南华书屋诗钞》，可一介布衣，哪有力付梓？很有些今天知识分子出书难的况味。诗集大抵为抄本，以至湮没不见，这便是文士的悲哀！然而有艺术生命的诗终究是不会沉埋的。是已过世的张霞轩老人通过回忆，采拾玑珠，而辑录成《古亭零玉集》，这也是难得的奇迹。布衣诗人的诗依然珍藏在人们的心中，比起那些无人问津的“风雅诗人”刊刻的诗集来，吴曰鼎就足以笑慰九泉了。

　　关于吴曰鼎生卒年代的说明：吴曰鼎《题乔止巢妙华仙馆诗序》云，“长止巢两岁”。乔载繇（止巢）自辑其诗为道光十九年（1839年），时年六十四岁。据此推知吴曰鼎生于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而吴曰鼎作《妙华诗仙馆诗序》在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时已七十二岁，故其卒年必在此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