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管通知出差地是宝应县的时候,我有些微微的呆滞。 我不知道在过去那么多年后,我还会再回去,那个我曾经无比厌恶但后来却无比想念的地方,它像是一枚落在岁月里的珍珠,被人打捞上岸,而我却意外掉了进去。 20岁之前我经历最长的旅途是从上海到扬州宝应,因为一时冲动休学,我妈气得甩给我几张钞票后就把我像行李一样扔上了车,说让我在姨妈的咖啡店里帮三个月的忙。 那是我第一次到宝应,带着强烈的委屈和不甘,以至于我对这个有着“中国荷藕之乡”之称的小县城完全喜欢不起来。宝应太小,小到骑电瓶车绕一圈都不用半个小时,晚上十点以后还开着的店就只有网吧和亚细亚广场的玉米人,到晚上我精神抖擞的时候,它却已经如同垂暮的老人,放眼望去漆黑一片静谧无声。 从国际大都市到小县城,我心里有自然而然膨胀的优越感和看什么都不屑的鄙视,看不惯窄窄的车道,也看不惯满城蹦跶的小电驴,尤其是带着乡音的普通话让人倒胃口。 要不是只待三个月,又被爸妈以断生活费为要挟,我早就跑路了。 我到宝应的时候正是三月暮春,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情怀我是没感受到,只是漫天飘飞的柳絮让我过敏了好多天。 喷嚏接二连三,打的我头晕目眩,姨妈逼我去看医生,而我却一眼看见医生旁边的病人,一个和我一样柳絮过敏的孟河。 在一个又一个喷嚏里,相识一笑。 那天,输液着百无聊赖,孟河主动跟我说话,年纪相仿很快熟络,聊得天南海北唾沫横飞,直到他的针管回血才惊觉时光飞逝。我们吓得大惊失色叫来护士,在护士淡定的白眼下,扑哧笑出声来。 孟河的普通话也不算标准,但大抵是因为他有一张好看的脸,听他说起话来也不那么难听了。 孟河看出我对宝应城的鄙视,他说作为东道主有责任让我对宝应有新的定义,我耸耸肩表示不信。我从小在上海长大,喜欢繁华大都市,喜欢弄堂里的小情调,没有文艺女青年喜欢看山看水看世界的情怀。 我每天都会给我妈打一通抗议电话,我要回上海,宁愿挤地铁也不要在这个小城市浪费青春,可我妈像吃了秤砣一样想让我体验一下小城镇的生活,十几岁的我也无法反抗。 宝应有所有小城都有的人力三轮车,红色的顶棚在人群里很是打眼,但我从来不坐,甚至打心眼里鄙视它,觉得它的存在就是城市落后的象征。而且我想一定是因为保护三轮车这个群体的利益,所以才没有公交车这种现代化的交通工具。 因为从心底里鄙视,所以我宁愿走路也不肯坐。 我经常走去叶挺桥去吃一碗鸭血粉丝,再走回广场去玉米人吃一碗薏仁粥,在店里坐到十二点,然后被姨妈的电话叫回家。 待了大半月,我对宝应的第一丝好感来源于一家三毛麻辣烫,是几个四五十岁阿姨开的店。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方,惹得宝应城人人都爱吃,连我这个外来客也很快被收买,每天排队一个小时也趋之若鹜。 所以,在三毛麻辣烫的店里再次遇见孟河时,我并没有很意外。 三月中旬,宝应的油菜花开了。 金灿灿的一大片包围整座县城,孟河带我沿运河看了一路,在上海长大的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油菜花,空气里都是甜腻的花香。 有时候,我也会骑着从孟河那借来的电动车像夸父逐日般追赶西垂的太阳,然后在运河边上看鸡蛋黄一般的太阳渐渐落下去,会有一种难得的满足感。在回程的时候,我会想起孟河跟我讲过的关于康熙皇帝“四经宝应”的典故,想必也是从运河上乘船而来吧。 那一刻,我竟然突生一个想要在运河上坐一回船的想法。 宝应的春天在三月底正式来临,褪去冬天的萧条,露出满城鲜绿来。姨妈的店正好与纵棹园对望,银杏叶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我坐在吧台里看晃了神。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往返公园,步伐悠闲自在,孟河总是说我走路太快,他跟不上,我说上海人都这样。 两天后不知道他从哪里搞来一辆破旧的电瓶车,还没有后座,但第二次再出现时,就装了一个大红色的底座,每次坐上去我都感觉自己坐在一滩侧漏的姨妈上。 孟河载我四处溜达,用崴脚的普通话介绍宝应每一个他知道的地方,有时候也冒出一两句江淮官话或宝应本地话,听得我云里雾里。宝应话里把女孩叫做“阿头,男孩叫做“阿仔”,虽不如上海话软糯,但也十分有趣,我有时候兴起会学两句,但总是四不像。 宝应最多的就是茶餐厅,大大小小上百家,而且每家到了下午时分就高朋满座,宝应人最爱叫上几个朋友去餐厅里泡一壶碧螺春,打牌聊天,笑起来不管不顾。我跟孟河说,这要是在上海铁定被人骂没素质。 孟河笑笑,他说宝应人性格都这样,跟素质无关,走出门公交车让座,给流浪汉碗里放的钱比谁都大方。 到了五月,油菜花已经凋谢了,我也完完全全掌握了宝应的地形,一个人送咖啡外卖也不在话下,这其中不乏孟河的功劳。 也是因为孟河,我第一次坐了人力三轮车,师傅骑得稳稳当当,没有汽车的烦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视角开阔,途径的地方一眼看尽,不一会儿就载我从宝应转了一个遍,而我还意犹未尽。 也许是尝试到三轮车的甜头,我开始了解宝应,我会去吃开了十年的烤鱿鱼老店,也在小学门口吃过两毛钱一支的糖稀,还屁颠屁颠地跟孟河在运河坐了一回运黄沙的轮船,尽管只是从东岸到西岸,短到不够我吃完一枚苹果,可我还是乐不可支。 从运河回来的路上,孟河载着我,他脸上有少年风发的意气,而我却忽然间怦然心动。 看宝应的任何地方都觉得顺眼多了。 接到我妈的电话时,才惊觉我竟然有一周没打电话要求回上海了,而且,当她告诉我还剩下一个月的时候,我竟然从心底里冒出一丝强烈的不舍。 而我被这一丝不舍吓了一大跳,我不知道我不舍的是孟河,还是宝应城,抑或是那一间24小时营业的粥店。 总之我的心情与来初来宝应时已经完全不同,我喜欢看公园里人们悠闲的散步,喜欢亚细亚广场上扛着冰糖葫芦的白胡子老头,喜欢这座小城市慢慢的步伐。可遗憾的是,我终究不属于这个地方。 我一直没有勇气告诉孟河我要离开,直到去车站那天我才在电话里告诉他,在上车前看见他火急火燎地骑着那辆小电瓶车赶来,大红色的后座依旧那么耀眼。 我死死攥着手心违心地说了一句又一句再见,然后就坐着大巴车离开宝应城。 回到上海以后,我无数次想起宝应,也无数次想起过孟河,以及那一片开到天边去的油菜花和运河上的落日。 我大三的时候听说姨妈的咖啡店也歇业了,她们举家回了上海,而因为重新入学的忙碌,不知不觉就跟孟河断了联系。 大四的时候认识一个学弟是宝应人,我与他莫名成了好友,因为提起宝应时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尤其是三毛麻辣烫,让我们两个都馋得流口水。 学弟问我,上海距离宝应也不是太原,为什么没有再回去一次呢? 我愣了愣说,大概是因为从前自己鄙夷的心理吧,因为刚到宝应时我曾对朋友们放话,三个月的期限一到,这辈子我都不会再来。 这让我总觉得自己没资格踏足那一片温柔地。 再次来到宝应城是夏天,它比之前看起来繁华了不少,只是还是那么小。 会议结束后,我独自出来散步,途径亚细亚广场时惊喜地发现玉米人还开着,只是我曾跟孟河去过的茶餐厅已经换了新的装修,许多街上都种着合欢花,细细软软的花开在枝叶上,像一团团粉色的鹅毛。 不知不觉走去叶挺桥,隔着老远就闻见了三毛麻辣烫的香味,跑进去跟阿姨要了一碗,吃着吃着雾气氤氲湿了我的眼。 从店里出来,我招来一辆人力三轮车,他问我去哪里,我说随意。 三轮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夏日的风从我脸上轻柔地拂过,正逢下班时间,宽阔的大路上无数的电动车从我身边来来往往。 三轮车载我第二次途径叶挺桥时,我看见有一辆电动车有着大红色的后座,而骑车的人背对着我,我忽然有一种觉得那就是孟河的预感,我还来不及叫师傅追上去,他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 第二天的会议早早结束,我带主管从纵棹园散步到步行街,一边像东道主一般介绍有关这座小城市的美食,一边向他形容春天时油菜花开和运河落日的盛景。 主管诧异地看我一眼,大概是没想过我对这座城市这么熟,我愣住了,因为我也没想过原来跟宝应有关的所有回忆都被我细细地存在脑海里,一分一毫也未曾忘记。 离开宝应那天早晨,我跟主管坐在大巴车上,启动时我忽然有一种落泪的冲动,又要离开了,而这一次离开距离上一次离开已经过去了五年。 载着我的车渐渐开出车站,纵棹园里的银杏树和叶挺桥一点点从我眼前远去。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世间的城市,大有大的繁华,小有小的精致,但总有一个地方会成为你心里无与伦比的柔软,时时刻刻温暖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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