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身在中国的大城市宝应，我们之前的一辈人，没听说过人民商场的，应该不多吧？ 我们之后的一辈人，不知道人民商场的，也是很正常的。 他们只晓得外地城市里的金鹰，德基，万德龙，春天百货，淮海路，万达广场。 他们以前只热衷于逛逛大宝应的华联商厦，看看亚细亚商场，玩玩供销大厦。 至于那么突兀的一幢商业大厦，谁也没有想到，她的溃败跟她的兴起同样短促，仿佛就是为了吓我们一跳，她成功地做到了，就急匆匆地收场。 而对于我们呢？宝应人民商场是一部我们渴慕了很久的电影，等到我们终于气喘吁吁赶到了，补了票，冲进去，偌大的影院里，已经空空荡荡，巨大的银幕上闪着花嚓嚓的白光，中间一个刺目的斗大的End（剧终），或者是一句苍白虚假的：谢谢观赏。 人民商场的繁华啊，仿佛只是在我们的梦里盛开过； 我们迎面撞上的，只是她的潦倒不堪与清冷落寞。 人民商场，你去哪儿了？ 2 你知道我们小时候在乡镇，要是有一位邻居，恰好是在供销社里站柜台，要是他的老子恰好是供销社的干部，你就等着每天忍受他们一家人的神气和傲娇吧。 我有一个朋友，他恰好就是这么幸运。我不止一次听到，他以轻蔑地口吻谈论起宝应城里的人民商场。 他说，人民商场？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宝应的供销社嘛！ 若干年后的那个春天，我们几个人第一次骑自行车，冒雨赶到了宝应县城，我们发现只要我们问路，没有人不知道人民商场在哪儿的。 等到我们终于来到了叶挺路上，在文化馆的门口，架稳了疲惫不堪的自行车，几步跑过马路，站在了人民商场的楼下，我们都在嘲笑老家的那位朋友了。 在我们看来，如果说人民商场是一座气派的工厂的话，那么供销社就是厂门口的小传达室。 要是很不恰当地，把人民商场比喻成一条小龙的话，供销社就是一条蚯蚓。 她要是一匹白龙马，后者只能是，顶多是一束马尾巴。 3 告诉你吧，那天我们为什么会那么兴致盎然地赶到人民商场。 我们的一位哥们，一直暗恋着一个童花头的白净的姑娘，这其实已经是个很公开的秘密了。 他们以前是同班同学，我们的哥们沉静内敛，那位姑娘文静含蓄。我们猜她肯定是了解哥们对她的意思的，可就是一直不表态，急死了我们这些围观的。 我们眼看着他们彼此客客气气，不温不火若即若离地毕业了，分开了，都不在氾水镇上了。 那天不知怎么凑在一块了，说起这个话题，有人起哄，干脆陪哥们去找她吧，挑明了说，成与不成，落个痛快。 那时候那个姑娘刚刚招工分配到人民商场，我们担心哥们再不下手，就晚了。 宝应城多大啊，人民商场多好啊，说不定哪天她就跟谁看对眼被拐跑啦！ 我们群情激昂，哥们淡淡地红了脸，说去就去呗，谁怕谁啊？多大的事撒！ 4 我承认，刚刚正式踏入一楼的店堂，高大气派的布局和玲琅满目的商品，毫不含糊地震住了我们这一群乡村青年。 让我们在瞬间感到手足无措心虚发慌的，是那些随处可见的漂亮柜台后的漂亮姑娘们。 老实说，我们从来没有一下子看见过这么多的漂亮女人，除了偶尔在电视和电影里，那些一闪而过的跳舞的演员们。 我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是好了，就怂恿平常最能说的那位，去打听一下，那位童花头姑娘在哪个部门哪节柜组。 说是在二楼。我们互相鼓励了上了楼梯，在二楼的楼梯口那么一望，我们又懵了。 叫我们惭愧的是，这一趟兴师动众虎视眈眈势在必得的行动，以彻底地失败而告终。 唯一的收获就是哥们买了一支紫红笔杆的英雄钢笔，我们讥笑他是要回去写情书给她。 还有就是那位自诩巧舌如簧，不输于电视上的最佳辩手的朋友，在路上悻悻地表示： 他妈的，老子以后一定要上城，天天跑人民商场。 我们很惊讶地问他干什么？他很放肆地大笑起来： 还能干什么？看美人呗！ 5 那时候我们常常听到长辈们说起，哪天去城里人民商场看看，还有的人家忙着操办婚事。 什么三转一响四转一摇头的，穿的戴的，头上的脚上的，戒指项链耳环啊，仿佛只有人民商场的东西，才是品质和面子的保证。 那些因为不情愿或者舍不得，去人民商场采购置办的，磨磨唧唧罗里吧嗦的，最后又吹了黄了的，我们知道的就有好几对呢。 现在看来，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然而好像又是很正常的。 就像现在的恋人们，因为一方坚持要去上海拍婚纱照，而另一方却高低只愿意去巴厘岛。 或者因为钻戒的克拉达不成共识，喜宴的档次不能够统一，临门的一脚就那么踢飞了的，也还不是时有耳闻。 很多事情啊，在每个人的认知里，有着很不一样的分量。 就像最近美国的两位差不多70高龄的老人，在全世界的聚焦下，拼了老命不顾颜面地争那把总统的交椅，有的人天天追看，有的人看都不看。 他头疼的是，老婆接连三天熬夜打麻将警告了也无效呢； 她窝火的是，老公就是改不了撒尿不掀马桶盖的臭毛病。 就像人民商场后来的溃败，在有些人眼里，不过就是一出好戏散了，剩下一座破落的戏台。而在另一些人的心里，她的轰然倒塌，就是一座山砸在了身上，砸在了她的跟前，残忍无情地挡住了，憧憬中的通往幸福明天的道路。 6 我接着要说的，人民商场的兴衰起落，曾经那么真切地牵动了许多人的目光，曾经那么深切地改变了一些人的生活。 我的那位哥们，这个痴情的家伙，甚至难过地说了，要是人民商场不倒，至少那个她还会在那儿，他就可以假装去买瓶飘柔海飞丝或者大宝，顺便看看她，也许就真的能追到了呢。 他的那个留着童花头的她，在商场关门以后独自奔赴了珠海。他要是想见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 你也许还会记得，你20岁生日那天，你的父亲冒雨赶去人民商场，买了个那么大的毛绒小熊给你。 你也会记得，第一次拿到工资，你忙不办地提前开溜，赶在商场打烊前，给爷爷奶奶父母和姐弟们每人挑了一件小礼物，却忘记了也给自己一份。 你怎么会忘记呢，那个一愣一愣的毛头小子，拦住你说要跟你处对象，你又害羞又开心，佯装唬着脸甩过去一句：晚上7点，你到人民商场门口等我。 每年的结婚纪念日，你家那位大大咧咧的爷们，倒是不会忘了送你个小礼物，还特意强调这可是在人民商场买的。 只是后来忽然多出了这个节那个节的，连西方的情人节圣诞节都来凑热闹了，他开始懊悔当初不应该跟你许诺，逢节必庆祝呢。 不过你也就睁眼闭眼地难得糊涂了，你倒是很满意，他会在母亲节父亲节重阳节里，记得去给双方的老人，买点奶粉豆粉人参片口服液，或者捧个电饭煲收录机电风扇，屁颠颠地送过去，哄老人们开心。 还有啊，那些年的小姐妹们，一到星期天就咋咋呼呼约了一起去商场，听说新到了宝贝呢，有一种新牌子的口红，搽了不紧绷；有一款刚到的香水，味儿可以留好几天。反正除了贵点，其他都挺好。 你说钱不够哎，闺蜜满不在乎地说，我们凑凑呗，实在不行，看看又不要钱的嘛。 7 已经很少有人记得，那个据说是著名的南京大书法家，武中奇老先生题写的，五大六大的书法招牌人民商场，是哪一年从那幢大楼上拆下来的。 也不会还有人记得，那是在夏天还是秋天，那天是不是有风，抑或是晴空万里阳光绚丽。 就像没有人还记得，当年在商场里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那么多的售货员经理科长主任们，他们后来又去了哪里？日子过得是不是如意？ 是不是还会跟人聊天时说起，我们以前的人民商场啊；话一开头，心里却会隐隐泛酸？ 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人的心里还在替人民商场惋惜。 就像是看着一个姑娘，在眼皮底下出挑得水灵漂亮，她渐渐地有了高贵大方的气质，吸引了羡慕的嫉妒的祝福的目光，你以为她就要迎来最好的爱情和最美的生活了。 可是有一天你忽然走在街上，冷不丁地发现在街头路边的寒风里，衣衫褴褛破落不堪地瑟瑟发抖的女人，竟然就是她啊。 8 再有人问路的时候，很多人会说，就是人民商场西边，哦，不对耶，是原来的人民商场。 人一走，茶就凉。干部不做了，以前天天一大早辛苦爬起来，陪你跑步的人，就会连个人影子都没了。 人民商场的楼房还在，但是招牌没了，里面的人和摆布的东西，流水般地变换了。 就像一个曾经对你那么好过的人，就算他真的不在了，谁也不能把他的音容笑貌，从你的脑海中抹去啊。 你要是来到中国的大城市宝应，你要是来到著名的叶挺路上，你要是打听人民商场在哪儿呀，你要是正好碰见一位曾经去过人民商场的人，她就会热心地指给你看，她就会唏嘘感叹了告诉你： 以前的人民商场，就在那儿，那时候啊，哎呀呀，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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