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上呼呼的北风刮起来了,门口的几棵大树落光了叶子,剩下的枝条痛苦不堪地颤抖摇晃,听着就像是鞭子挥起来,在空气里抽响了,迟迟不肯落下来,心里倒是觉得疼了。 我扒过两大碗油炒饭,喝饱了一大碗腰花汤,还是抱怨冷呢冷呢,嗤嗤哈哈地吵着,要母亲再给我们加一床盖被。 弟弟喊起来,横竖不肯,说还要把人焐死来呢。 那时候家里还没有加热器,差不多每个人有一个橡胶的暖水袋,我和弟弟通脚睡的一张铺,就伙的一个草绿的,对过床的姐姐是大红的。 睡觉了,我故意磨洋工,等弟弟先睡了焐暖了被窝,再慢慢拱进去,暖和和的。 弟弟踹过来一个暖水袋到我怀里,我试探了把腿伸出去,拿脚一趟,还有一个!勾上来一望,是大红的。 我拿出来扔到对过铺上,姐姐不满地说,我又不冷,用不着。 我再扔过去,嘟噜了埋怨她,你烦不烦啊! 半夜里,我醒了,脚底下还是两只暖水袋,像贴着蜷缩的两只热乎乎的小动物的肚皮。 2 刚上城时,我们父子仨挤在一块生活,邻居小李子阿姨总是打趣我们是三条光棍呢。 星期天,晚上天黑得早,我们正要把剩饭剩菜热热,凑合了当晚饭,父亲喜滋滋地回来了。 他跑到厨房一看,所剩不多也,马上跑过来说,走走走,我们爷仨开个荤去! 父子仨前前后后各骑了自行车,叮叮当当地响了一路。 出了麦芽厂对面的供销经理部院门,横穿过公路,拐进城南的南园路上再向西,又甩到北头的安宜路上了。 那时候的双双砂锅城火得不行,都要站着排队等呢。我们一人吃了两碗大骨头汤做底的砂锅,锅里堆了鹌鹑蛋鸡蛋饺小肉圆,海带丝香肠片碎香菜,外加了牛肉片。 父亲点了四个冷菜,叫了三瓶大富豪啤酒。他办了两瓶,我和弟弟分了一瓶。 他说今天的牌真是好看呐!要不是你们,还要再玩两将! 我们也乐了,你不是说去开会的嘛?父亲哈哈一笑,解释说是先开的会,后打的麻将。 父子们正吃了,外面下起雨来,听得见淅淅沥沥的响声了,像一把玻璃珠弹在玻璃门上,又蹦回去,高高低低远远近近欢欢喜喜的。 父亲跑出去望望,回来一屁股坐下说,这个雨下不长,们等停了再走。 他大手一挥,很阔气地喊: 服务员!再来一盘五香牛肉!要带筋的!花生米在!多撒把小盐花!外加三瓶大富豪! 弟弟喊起来,哎呀,们老子今晚简直就是大富豪嘛! 3 顶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回去,都已经快22点了,冻得抖抖霍霍的。我 轻手轻脚地,怕惊动熟睡的家人,母亲忽然披衣起来了,走过来时吓了我一跳。她小声问我: 怎么这么晚啊?电饭煲里焐着红枣生姜茶呢,赶紧喝了睡啊! 我去书房赶一个材料,写得心浮气躁,不停地抽烟。 父亲过来看了两次,试探了问我,要不要听听他的建议,工业这一块我以前熟悉呢。 我头都没抬,没好气地说,您那一套过时了。他哦了一声,把窗子推推紧,拽拽窗帘布,关照我外面的雪下得眩起来了,后半夜冷呢。 瞄见桌上空了的香烟壳子,他随口问我,子弹没了啊?库存还有啊?我说没了,不抽了。 半小时后,我隐约听见大门吱呀地响了,跟着父亲推开书房的门进来,竟然有些喘了,抬手搁下两包红梅烟。 我望见他的头发上肩膀上沾着一星半片的雪花,感觉一丝寒气直蹿过来。 他语气平淡地说,下雪,门口的小店关得早,西头的哈哈超市被我喊下来的。 父亲弯腰给我续上热茶,嘱咐说,实在不行就先歇会,捋捋思路。 转身带门出去时,他丢下来一句: 烟还是要少抽,伤身体呐。 4 那一年的最后两三个月,是我一直不想多提及的,反正是我人生里最倒霉的低谷了。 但是我一直记得那几个月的晚上,我倒是一点儿不冷清呢。因为不停地有哥儿们姐妹们摸到门上来,要么陪我打牌,要么陪我聊天。 二爷那时候正处于事业的重大转型调整期,我晓得他为千头万绪一地鸡毛的琐事,焦头烂额烦得不轻。 要过年了,那天晚上大概是零下好几度,我估摸着今晚不会有朋友来了,早早地爬上了床。 11点多了,忽然有人拍门,我披衣去看,是二爷,一边跺脚一边搓手,拎起脚边的大包一步跨进来。 我要穿几件衣服陪他到书房坐坐,他一把拦住,推我偎上床。 他出差刚从苏州赶回来,堵了一路的车,把个人急死了,下了高速出了宝应大道,一脚就过来了,给我带了两条当地的精品利群烟和一盒安吉白茶,还有厚厚一个信封。 我说哥哥你干什么?访贫问苦慰问困难户啊? 他笑起来,找话说!外地烟,我听他们抽过的都说不丑!你也尝尝。 这个一点小意思,你看着过节安排用,把二老和弟妹小侄子安顿好,有需要你随时跟哥哥吱一声。 我跟他来来回回地谦了,他说这样吧,你先放着,用不到的话节后再给我。 他的棉外套放在车上呢,一身的小西装单裤笔挺刷刮但是不趟哈,一边哆嗦了一边打寒噤。 我说哥啊,还是给你倒杯茶焐焐手撒!他说不用不用,我走了。 到门口了,他又转过脸来说: 兄弟,看到你这个状态,哥哥就放心啦,对的,就是要这个样子!那句话怎么说的?屡败屡战,越挫越勇?日子长呢,明个过来带你去喝茶! 我从后阳台上望见他小跑着从楼道里出来,小跑着绕到西边的小车边上,身后的人影子被小区花坛里的射灯,拉得长长的,模糊的。 我的眼睛花擦擦地了,我怎么也看不清他了。 5 那年跟那个她约好了去看晚场的电影,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不巧临时来了差事,一下子忙昏了头,忘了。 那时候我只有个数字呼机,别在腰里像藏了一只小巴西龟。 大钟敲过八点了,她忽然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门口,围巾口罩手套大衣全副武装,摘下来满脸通红,气呼呼地质问我,你到底什么意思嘛?! 我一看呼机没电关机了。你怎么不打我办公室电话的?她委屈地说,一直在占线!再一问,她记错了一位数字。 她自己笑起来了,抱怨了说,我又没怎么打过这个电话,刚刚没等到你,就近去了你家找了,铁将军把门,猜你在单位的,我都走了一个多小时呢,外头都上冻了,冷死了。 电影也不看了,就坐在边上陪着。我忙着赶稿子,她随手翻着桌上的一本《看电影》杂志,小声地哼着孟庭苇和邓丽君的歌子。 大钟敲10点的时候,她忽然站起来说,我出去一下啊。我告诉她卫生间在一楼左手最后一间。她嗯了一声走出去,带上了门。 不一会儿她推门进来了,手里拎着一个方便袋,是一碗包得严严实实的热气腾腾的小馄饨。 薄薄的馄饨皮儿像是透明的,看得见包着的厚实实的馄饨馅,咬一口满嘴的荠菜和鲜肉香,深褐油亮的汤面上,飘着几星蒜叶和几条紫菜,紫菜里躲着淡黄的小虾干,汤里的陈醋和麻油味,热丝丝地直往心里滑。 她一个劲地催我赶紧趁热吃了,吃了就暖和了,下笔如有神呢。 我问你的呢? 她一笑,说,我不饿,我要保持好身材,我就看你吃! 2016年11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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