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我被临时从单位里借调出来,参加县里的第一届电视春晚。 我的节目是说相声,每天的任务就是对台词。 最后跟我搭档的周行叔叔很郁闷地说,大侄子,你就不要对词了,你就主攻荷藕的发音吧。我就一个人关在县城安宜饭店的小房间里,跟唐僧似的念念有词。 去年偶然跟老文艺工作者房殿宏先生聊起来,他笑说那个段子就是他写的呢。 我心里话,房大爷耶,我恨了你那么多年呢,干嘛塞进去那么多次荷藕,这不存心为难我嘛! 那年春节期间,那台晚会在我们宝应电视台反复播了,我有事没事就去人家串门,假装漫不经心地问对方,县里搞的春晚看了没? 那时候不像现在,玩得名堂多,哪里有什么夜生活撒,天一黑不是抱住小对象猛啃,就是抱着电视机死磕。 这样我在氾水小镇上就算是出名了,以至于整个正月里,我一上大街,就会有人热火朝天地跟我打招呼: 小二呆子不丑嘛!上电视了?乖乖,一听就是们氾水的普通话! 春节后回城上班,同事们就笑我是后生可畏才华横溢,一口的宝普(宝应普通话),勇气吓人! 2 这就说到普通话了。 上学的那些年,不谦虚的说,我是常常会被推荐出来,参加这样那样的文艺活动,演讲啊朗诵啊唱歌演戏啊,往往都会捧个什么奖回来。 老师或者校长就会笑吟吟地摸着我的头,目光慈祥地望望我,再看看大家,很骄傲的说,XX同学又为我们争了光,大家把热烈的掌声送给他! 这样我就产生了一个错觉,自以为普通话不错的。 后来工作了,单位领导问我有什么特长,我就说喜欢文艺,擅长普通话。 这下好了,碰到单位里组织开展一些活动,我就成了主持人。 看看中央台的那些晚会和辩论大赛,我就想,我是没有那个机会吧,要不然什么倪萍杨澜周涛统统不在话下。 当然赵忠祥我是比不上的,人家的嗓音好,但是我最差也是个程前撒。 坏了坏了,我这简直就是要成名成家的节奏啊! 3 那时候我们单位的头儿,是从农村大队支书干上来的老干部,我们的机关里也是南腔北调五花八门。 男男女女老少中青,各人操着流利的带着各地方言口音的宝普,夏集的子婴河的,泾河的下舍的,曹甸的柳堡的。 算上全系统的,那就更热嘈了,还有好些南京的扬州的,山东徐州和盐城的。 一到本系统开大会,真正特别地好玩了。 我们的头儿就严肃着脸,一再地弯起香烟熏得黢黄的食指,很有节拍地敲敲话筒,提醒大家最好都讲普通话,否则请问如何来保证会议效果撒? 关于我们的头儿,有个很经典的故事,没有机会求证到底是不是真的。 话说他带着手下去上海,公干之余去南京路上的大商场里转转,气定神闲往柜台边一站,招手喊人家服务员,一字一板地说: 喂!美女,麻烦你给我拿一块手巾方子! 人家美女满脸疑惑,他又重复了两遍,比划了,然后哦了一声,解释说: 就是拿一块手巾捏子!擦手揩鼻涕的嘛。 美女终于明白过来了,嫣然一笑更正他说:老同志,侬啊晓得伐,这个叫手帕! 头儿不高兴了,什么手帕脚帕的,你们上海拧就是虚头巴脑,花头精勿要太多伐! 4 据说啊,后来我们头儿出差开个会调个研啥的,喜欢把我们新招来的打字员带上。 当然不是因为她是个女的,还碰巧模样儿俊俏,说话就跟哼歌似的,嗲里嗲气不比后来的林志玲差。 关键是在于她的普通话很标准,跟上面的领导老板们,沟通起来省了很多的力气呢。 真是这样的原因哎,你们不要想多了撒。 不然呢?那是你猜你以为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说到出差的经历,我有一次去仪征学习,住在当地的小招待所里,老板娘黑滋滋的胖胖的,烫着时髦的明星头,看着不是很协调,但是很热闹。 走来搭去的就跟我熟悉起来了,我当然是用的普通话跟她交流的,她就老是情不自禁地夸我说: 哎呀,你的普通话说的是真好!像新闻联播呢!你是不是播音专业进修过的呀? 我不好意思了,老打老实地交待,没有,但是我喜欢参加文娱节目。 老板娘马上惊喜起来,夸张了嗔怪道: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吧?难怪比我们说得溜! 说实在话,我这儿那儿也是见识过住过一些招待所宾馆酒店的,但是我始终认为,再也没有哪一个老板娘或者管理员,赶得上她那么美丽大气,热情爽快,还那么见识过人。 5 我对于普通话的热情,最终在1992年的春天荡然无存了。 我参加了县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招聘,也在近500名参选者中杀到了前十,如愿进入了总决赛。 当时我并不认识的韩光明局长一再肯定我说: 年轻人,我看你很有优势和潜力!这次肯定是能招进来了。我很看好你! 我的老子一冲动,跑去新开的全城最好的华联商厦,咬牙忍痛出了一身大汗,给我买了一套培罗蒙西服跟森达皮鞋,让我安心准备迎接最后的挑战。 我很忐忑不安了,干嘛花这么多钱啊?我老子满脸笑容,故作轻松地拍拍我说: 开玩笑,我儿子马上就是堂堂的电视主持人了,每天都要亮相,跟全县乃至全国人民打招呼,不考究些个,包装一下,人家是要骂我这个当老子的。 悲催的是,决赛的考场上,我正自我感觉良好呢,主考的省电台的著名主持人海蓉老师忽然问我,你的普通话在哪里学的? 我中气十足地回答:报告老师,我主要是自学的! 亲爱的海蓉老师微笑着说:真的太差了!我怎么听着像是哪里的方言耶。 全场哄笑起来,我羞愧地低下头,盯住我的新西服跟新皮鞋,心想幸亏我老子没有来现场啊,要不然真不晓得他是会冲上台来打我,还是要冲下台去打海蓉老师。 6 最后的结果我好像是第四名吧,但是这一次只录取前三名。 我清楚地记得,决赛考场的楼下过道里,那位年岁长些的中年选手瞪圆了双眼,愤怒地喊着,黑幕!绝对有黑幕!我认识他,也知道了他是第五名。 我就闷闷不乐地想,哪有什么黑幕撒,我就是普通话差吧。 在考场大门口,我被热心的韩局长喊住了,他带着遗憾的说,这个结果没想到呢,这样吧,我来争取把你要过来,不当主持人,也可以做记者的。 走几步出来了,我又碰见了顾红霞,她已经被录取了。 这个来自邻县金湖的选手很真诚地安慰我说,你就是普通话不行,好好练,将来还会有机会的。 我当时对她是有怨气的,要不是她这个女程咬金,我肯定就是前三名了嘛。我们宝应的电视台,为什么不让们宝应人优先呐?金湖的电视台为什么不招人的?反正我是不会跑到金湖那边去的。话说回来了,金湖也是们宝应分出去的一块嘛。 我更没有想到,过了几年她会成为我的老哥哥曹湘洲的爱人,我喊她嫂子一直喊到今天呢。 她还上过央视李咏主持的非常6加1节目,漂漂亮亮地代表扬州妹子,在中央一套里朝我们挥手致意。 7 回头还是来说我自己。当时的这个结果简直就是,春天的霹雳,夏天的暴雨,秋天的霜冻,冬天的风雪,劈头盖脸地浇灭了我心中熊熊燃烧了很多年的,关于普通话的自信的火苗。 更尴尬的是,因为比赛是同步在电视台反复播放的,弄得街坊邻居单位同事和我的亲戚朋友们,碰见我就好心地羡慕地打听: 你什么时候去电视台上班啊?搞不好就要谈个女主持人了,你老子这个灰,爬的有质量上档次! 就连从没讲过一句话的单位楼下小店里标致的芮姑娘,西边建设银行门点里的出纳小戴,也居然热心地跟我没话找话说了: 哎呀,真是看不出来耶,没想到你还是个小帅哥呢! 老实交代,化妆抹了几桶粉,怎么就那么白的?是不是灯光打的啊? 那一段日子里,我老是失眠,醒来就睡不着,我特别想念仪征的那家小招待所里的大婶。 她要是取海蓉老师而代之,那我早就每天坐在家里,看着电视上的自己傻笑了吧? 我能肯定海蓉老师早已经不记得她点评过的,我这样的一个选手了,可是我一直记得她呢。 随后的很多年里,要是在什么场合听见她温柔文艺的声音从电台里传来,我顿时一阵小紧张,仿佛意外撞见了一个人,她洞悉掌握了我全部的软肋和难堪。 8 然后我开始到处找来《现代汉语》《教你说好普通话》《方言大辞典》和各种录音带,就像《喜剧之王》里的星仔,随便一翻就是几本《论演员的自我修养》,可是我实在分不清翘舌音和卷舌音,前鼻音和后鼻音哎。 我很恼火怎么唱歌的时候,听起来我的普通话很像那么一回事,而一个字一个字的发音,却像烂锣坏鼓,跑调走音,破屋倒墙,穿风漏雨。 闷头跟普通话较劲了两年不到,我在对人生前景的迷茫中,开始了相亲和随之展开的恋爱。 我经过认真的思考,痛苦又心酸地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老老实实把对象谈好,肯定比学好普通话,重要得多。 这给了我的老子莫大的安慰,因为他看到我一次又一次地,西服笔挺皮鞋傻亮地奔赴女朋友家了。 嗯,你又猜对了,是培罗蒙和森达,国内的准一线品牌,要质量有质量,要面子有面子。 9 你看啊,生活就是这样一次次地把我们打醒,现实教我看清了一个事实,同时说服我要平和的甚至是愉快的,或者假装愉快地接受它。 我想明白了,其实普通话差不多就是我们的一个面子嘛。 对于我这样的一生不会远游,本本分分安居县城的小老百姓而言,不说普通话或者说的很烂,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慢慢地喜欢上了我们大宝应的方言,觉得特别好呢,传神扎刮,风趣带劲,到嘴到肚,痛快淋漓。 早先那些年,机关单位里忽然倡导大家要讲普通话,我要是碰见谁拿腔别调地憋着蹩脚的普通话,就有点着急。 我会很慌很暴力地问对方,您是本地人吗?对方说是啊。那好,我们就说宝应话撒! 前些年做记者,城里乡下采访过不少外地人,要是对方一嘴的宝应话,我会在心里给他打上至少80分; 留我吃个工作餐,我也决不假假的谦让推辞,爽快地坐下来,点两个家常小菜,扒两碗饭喝一碗汤,开开心心拍屁股走人。 10 一年一年过来过去了,我早已想明白了,普通话说不说或者说的好不好,真的不是特别重要的事。 反正我们又不是主持人播音员,或者看得见也不打算当明星演话剧,顶多就是个爱好和特长吧。 既然不指望靠它混饭吃,也不太可能跟国际友人对话,要让身边的适时翻译听清爽,那么差就差呗。 不是还有人就会句把外语,什么goodbye,iloveyou,kissme,照样周游五大洲七大洋嘛,去趟国外就跟我们回次老家似的。 喂!美女!就算我把手帕,说成了手巾方子,那又碍多大的事呢?你难不成还要跟我翻脸啊? 我要是说愣哩不唧的,夯哩骨唧的,嗡哩不东的,你连蒙带猜肯定能领会到个八九不离十。 有木有?对不对?就是嘛! 那么,问题来了,重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呵呵,你又猜到啦,说普通话也好,说本地土话也罢,说的这个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才是唯一重要的吧。 你觉得呢?不要说英雄所见略同,我晓得你那不是表扬我的,你是巧妙的在进行自我表扬。 2017年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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