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插队的山阳公社在京杭大运河之西，南边是宝应湖，西边是白马湖，是典型的水乡泽国。养鸭是水乡最常见的养殖业了。 我在公民大队时，有不少的养鸭户。鸭栏基本都靠近湖边。春天时，养鸭户会从山阳镇上供销社的炕坊买回刚孵出的小鸭子，用一个有盖子很大的箩筐挑了回来。那黄黄的、毛绒绒的小鸭子是十分可爱的，也有农民只养上十来只在家附近的小池塘里。 专门养鸭子的人家会养上百只甚至更多的鸭子，而由家里的十来岁的小孩子放鸭。这些小孩子本领可大了，扛着一个小铲子，铲头是铁的，和炒菜用的锅铲子差不多大，一根木柄一米来长。这就是他们的工具。一个小孩子放上百只的鸭子是很驾轻就熟的事，称他们为“鸭司令”是毫不为过的，不过还是像称呼放羊的为羊倌一样，叫他们“鸭倌”吧。 一趟鸭子在河道里游，是由一只头鸭带领的，其余的鸭子都会跟着头鸭行进。养鸭的孩子跟着在岸上走。遇到河流分岔时，或者是对面又来了一趟鸭子，鸭倌就用小铲子在河岸边铲起一小块草皮，抡圆了铲子把，自后向前从头顶上把草皮投了出去，那草皮带着风声“嗖”地飞行几十米，准确地落在头鸭的左前方或右前方。这是在指挥头鸭行进的方向，打在左边，头鸭会向右游，大队鸭群也会向右行进；反之，打在右边，头鸭就向左游，鸭群也向左行进了。
如果把鸭子带到湖里去，鸭倌的会撑一只很小的船，当地叫“鸭纽子”，纽在宝应话中有“小”的意思，瓜果刚结的未长大的果实叫“瓜纽子”。这种小船叫“鸭纽子”，可能就是专门用来放鸭的吧。鸭纽子最多两米长，不到一米宽，一般只能站一个人，体重比较重的两个人是绝对无法承受的。划这种鸭纽子是要技术的，会撑大船的人不一定能撑好。因为它小而轻，在船的一侧下篙，稍用力不对，船就会打起转来。 鸭倌撑着小小的鸭纽子，跟在鸭群的后面，慢悠悠地划着。春天以后，河道两边的柳树完全青葱一片，柳条下垂直至水面；而湖里的水很绿，蒿草长得很高了，水面是很开阔的。那时我们下湖罱渣（湖里的沾着乌黑泥浆的水草，用以沤作额肥料），会经常遇到这些放鸭的孩子们。看到鸭群在碧波中戏水，而鸭倌们头戴一片荷叶，不紧不慢地划着鸭纽子，我觉得是很有诗意的画面。 高邮有一首民歌《数鸭蛋》，鸭蛋数起来并不难，但鸭倌还有一个本领是可以数得清鸭群中鸭子的数量，在阳光照射下，水波粼粼，眼睛是很容易花的，但他们却能准确地报出鸭子的数量，有时混进了别人的鸭子，也能分辨得出来。我问他们是怎么数的，他们告诉我是三只三只地数，但我还是学不会。 但我学会了如何分辨公鸭和母鸭，公鸭的嘴是黄色的，母鸭是黑色的，一般一个鸭群里只有三五只公鸭。我便怀疑它们是如何交配的，公鸭们是怎么应付众多的母鸭的。鸭倌告诉我，农村中有句话叫“鸡风鸭浪”。意思是说鸡在空气中放个屁就把精子扩散到空气中了，附近的母鸡便受孕了；而鸭子也是在水中激起个浪花，就让一群母鸭都受孕了。母鸭受孕后的蛋打出来就会发现蛋黄里有白色的絮状物，这样的蛋就能孵出小鸭了。 当时我对“鸡风鸭浪”的说法是深信不疑的，后来查了资料，发现原来公鸭的性能力是特别强的，它的阴茎最长可以伸出40厘米，当然可以在水中交配，有时也不一定进入母鸭的阴道，只要两个泄殖孔对接，就可以将精子传射过去。鸭子们在性交时也会高兴得拍打翅膀，这就是鸭浪的来由。当然，一只公鸭是可以应付二三十只母鸭的，所以现在把男性的性工作者称之为“鸭子”，可能也是因为鸭的性能力强的缘故。 我们插队时还听说过一个鸭倌的“小瘌子”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与我们朱桥生产队搭界的金湖白马湖公社。当时白马湖下放的是南京知青，其中有一个说是部队高级首长的女儿，人也长得很漂亮。下乡几年后，同班组其余的知青招工的招工，上大学的上大学，调走的调走，而部队的首长可能因为与林彪事件有关，被审查，当然顾不上女儿了，生产队只剩她一个人了。而生产队有一个放鸭子的小伙子，这人小时候还是个瘌痢头，所以没有什么头发，现在光头是时髦的了，都是明星大款，而当时是比较难看的，人称“小瘌子”。但是这个小瘌子情商还是比较高的，三天两头给这位女知青送鸭蛋、送小鱼，结果一来二去，两个人好上了。于是，“将军的女儿”和“小瘌子”的恋情不胫而走，也传到了山阳。 当时我们听到这个故事是由一位当老师的女知青讲给大家听的，她讲完了故事的经过还故作神秘地问了一句：“你们知道将军的女儿爱小瘌子什么？”大家一时怔住了，这位女知青像抖包袱一样说：“她爱他两个蛋！”于是引起了哄堂大笑。 讲故事的女知青当时还不懂男女之事，她也不知道“两个蛋”在民间是指睾丸的。宝应农村来了客人会用“鸡蛋瘪子”招待，但一定不用两个或四个，因为双数的蛋指卵蛋，对人是不尊重的，只能是单数，三个或五个。她所说的“两个蛋”中的“两个”在宝应话中其实是虚指的、不确定的，比如说，“他有两个臭钱就扬起来了”，“多喊两个人来帮忙，做得快些个”，等等。所以，“爱他两个蛋”在语义上是会产生歧义的，或是双关的，而由女知青说出来，就特别有意思了。 这位讲故事的女知青见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也不知道为什么，便一个劲儿地问：“你们笑什么？本来就是爱他两个蛋吗？”大家也不便和她解释，只是说：“对，对，两个蛋！两个蛋的作用太大了。”有人还戏谑地说：“如果是你，是不是也爱那两个蛋？”
养鸭子的平时的收入就是卖鸭蛋，鸭蛋虽然吃起来有点土腥味，用宝应话说，有些个“鸭屎臭”，但毕竟便宜，两三个就能炒出一大碗来，用鸭蛋做的韭菜涨蛋还是比较美味的。 鸭蛋最好的吃法就是腌咸鸭蛋了。宝应城里的人几乎家家都要腌制，用黄泥与盐和起来，把鸭蛋涂上泥放在坛子里，腌上半个月二十天就可以吃了。最好就是清明后的这段日子腌比较好，因为这时的鸭子从冬天刚过来，青草还没有长好，只是吃水中的小动物，下蛋频率不高，所以这时的鸭蛋空头小，腌出来油多。到了五月以后，鸭子吃食多了，产蛋也多了，但质量下降了，腌出来就不是太好了。 到了秋天，是养鸭人收入的另一个高峰了，经过了一个夏天再到秋天的喂养，鸭子这时是很肥美的了，当年养的鸭子也开始下蛋了。而有一批一直没有生蛋的鸭子更是肥硕，宝应称之为“秋不生”的鸭子。这些鸭子这时就要淘汰出局了，卖给人吃。 中秋节期间一道特别解馋的菜便是“白菜头烧鸭子”。我们会到鸭倌那儿让他帮助挑选一只秋不生的鸭子。杀了以后把鸭子剁成大块和秋天的青菜（这种大棵的青菜现在很少看到了）去掉绿色的叶子，只用白色的梗子和菜头一起煮，不放酱油，只放盐，白汤清燉，可以烧到一锅油浮在汤上。这时鸭肉完全酥了，到嘴即化，白菜头也烂了，却鲜嫩无比。当时，我们只做这一道菜，满满一大锅，便可吃得齿颊生香，大快朵颐。 养鸭子和吃鸭子都是很有乐趣的事，现在虽然还可以吃到鸭子，但像我在文章中所写的养鸭子的情景是很难再见到了，那些十多岁带着稚气的鸭倌们，那些在湖水里悠悠荡荡的鸭纽子，那些摇摇摆摆在水中游弋的鸭子——那是一种乡村的野趣，非常美好，它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前一张照片为友范方隆所摄，后两张图片来自网络，谨向拍摄者和提供者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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