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的粗茶淡饭

　　父亲节有人在微信上发了一首降央卓玛唱的《父亲》，我是很喜欢降央卓玛的歌的，这首歌我以前也听过，可这次听，感受最深的却是一句歌词，就是“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

　　也许我们身边的很多人，都有过粗茶淡饭的经历，可是，这经历似乎离我们很远了，还有人记得吗？

　　粗茶淡饭，一是饮，一是吃，粗茶是用来解渴的，淡饭是以之充饥的，这都是生存的基本需要，不同于高雅的茶道，更不是大快朵颐的美食。

　　粗茶淡饭是那个物质不丰裕时代的产物，它把我的思绪也一下子拉到了那些遥远的年代。

　　我记得上学时到一个同学家，他的父亲看到他带来了一个朋友，立刻把他拉到旁边，给了他五分钱，说：“到隔壁小店里买五分钱高末。”所谓高末，就是比较高级的茶叶的碎末，虽然是末子，但茶叶的质量不错，是物美价廉的东西。

　　同学很快买回来一小包茶叶末，泡了水，招待我。我不懂得茶叶的好坏，只知道那茶叶很香，应该是茉莉花茶的碎末。我想，他们家平时可能也并不常备这种高末，这是一个父亲的心，善待儿子的朋友，也就看出对儿子的重视。

　　我在农村插队时，经常步行外出，一走就是二三十里，夏天，会走得汗流浃背。有时走得满头大汗，就在在庄前大树下休息一会儿，漺漺汗，吹吹风。没注意忽然发现有人拉你的衣服，一看，是个小孩子拿了一碗水递给你，真是雪中送炭。你抿一口，有些淡淡的香味，是焦大麦煮的，乡下叫“大麦茶”。你喝着茶，那孩子看着你，笑容可掬。等你喝完了，他拿着碗颠巴颠巴地走了。你顺着他走的方向看，门槛上坐着一位老婆婆，正摇着芭蕉扇，朝你微笑呢。这是一位素不相识的人的关爱，你除了言谢，还能说什么呢。

　　后来到了南京工作，有一次也是在盛夏，骑着自行车外出，浑身是汗，汗衫已经湿透了，口渴难当。正好走到中央商场的门口，门边有个摊子，小桌子上放着七八个玻璃杯，大小式样不完全一样，还有那种金属盖的罐头杯，里面是淡黄色的茶水，小桌子下面有两三个热水瓶。桌子旁边坐着个老奶奶，桌子上面铁门上吊着一个木头牌子，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大字“一分钱尽喝”。那个尽字还加上了单人旁，搞得又不是繁体字，又不是简化字。我赶忙下了车，拿起一杯来就咚咚咚喝上了，一口气就喝完了一杯，那茶其实一点儿茶的味道都没有，只是有点极淡的黄色；不过这时顾不得了。连忙拿起了第二杯，又是一口气喝完。那老太说：“不要急，慢慢喝，没得人跟你抢。”我笑了，又拿起了第三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是一分钱尽喝吧？不是一分钱一杯吧？”那老太笑着说：“你能喝多少喝多少，只收你一分钱。”然后拿起一个杯子，倒掉半杯，从热水瓶里又加上半杯，说：“喝杯热的，刹渴！”我一边喝一边冒汗，满脸都是水淋淋的，听了这句话，忽然有种眼泪要流出来的感觉。我看看那老奶奶，满脸的皱纹却堆着笑。我一下子就觉得不渴了。

　　一分钱尽喝，一天下来能赚到多少钱呀，我觉得这老太就是雷锋他奶奶。

　　这几次喝的茶，都是真正的粗茶，本身茶的味道是微不足道的，但让我感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爱，而这种爱，才是留给你难以忘怀的记忆，才是粗茶真正丰厚的味道。

　　在网上读到一篇文章，题目是《吃白饭》，是说看到曾国藩的家书里有一条是“黎明吃白饭不沾点菜”，于是他也效仿吃了一个月的只有白米饭的晚餐。他的体会是，“这时方悟：白米饭之于曾国藩的功效，并非米饭本身，而是培养淡口味。口味淡了，多余的欲望就会慢慢祛除。在平淡中寻到真味儿。由口味到性格，由性格到情志，再由情志到境界——这是他能够居高位而不失宠，创盖世功勋而又保持德行的原因之一。”

　　这应该是淡饭的一个人生哲理的诠释吧。在我的人生经历中，这白米饭有时也不容易吃到呢。

　　我十二三岁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过纯正的白米饭。宝应那时有个词叫“寡米饭”，指的是完全白米、没有其他东西一起煮的米饭。那时很少吃到，因为米不够吃。如果看到有哪家吃寡米饭，都会惊讶地叫起来：“寡米饭！”我们吃的饭里还有胡萝卜、山芋（即红薯）、慈菰或是青菜，每天如此，而米所占的比例是很少的。我那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能吃，这样的饭要吃两三碗，吃得很香。我想即使曾国藩，可能也没有这样的体验。

　　后来插队了，可以吃寡米饭了，但除了咸菜没有其他东西了。我们是把腌制的切碎的咸菜（宝应叫小咸菜）放在一个碗里，等烧饭的水开了，用米汤稀释一下（等于是放油，因为也没有油），再把这碗咸菜放在饭锅上面燉，等饭好了，这碗咸菜便是主菜。宝应人把吃菜称为“就咸（读若寒）”，就是有点咸味而已。

　　有时连这咸菜也没有，就冲一碗“神仙汤”，我写过一篇《归去来兮，我的神仙汤》，那时也就是一碗酱油汤，便可以佐餐了。

　　当然，我们也吃过没有任何菜的白饭。那时我们只喜爱吃籼米（即宝应说的小米、北方说的机米），一是出饭率高，二是抵饿。要是大米饭，一斤米烧出来只有一大碗，而且香滑细嫩，完全不用菜，三扒两划就立刻吃下。

　　那位博主说的淡口味去欲望，平淡中寻真味，我从来没有产生过这样的感觉。只有饥饿始终在伴随着我，欲望只是吃饱。

　　如果遇到下雨天，不出工了，那就连这样的白米饭也没有了。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上工就只能喝粥了，节约粮食嘛。吃饭要一斤米，喝粥只要半斤米，可以煮一小脸盆，喝得肚子鼓鼓的，往床上一躺——没钱打肉吃，睡觉养精神！

　　这样的淡饭，在锅里最后总会剩下一点儿，然后会有人说，谁把剩饭吃了吧。我们一个班组的人从来没有为吃争吵过，抢过。

　　前不久在南京，见到一位在高邮大专班的同学，他现在是省某局局长。请我吃饭，在南京一家有名的餐饮，叫“精菜馆”。他很会点菜，菜不多却很高档。我们三个人，我估计那顿饭起码1500块。我们说起当年上学吃饭的情景，八个人一桌，每天用脸盆打菜打汤，用木桶打饭打粥，轮流值日，菜不够吃，还去女同学桌上蹭点。几十年前的事，恍如昨天。我们没吃多少东西，只是在回忆过去。在佳肴珍馐面前回忆粗菜淡饭的情景也是很有意思的。

　　吃饭在今天，好像已经不是解决饥饿的需要了。有的人是例行生命的延续，有的人可能作为社交的一种形式，还有的人是满足无穷尽的食欲。

　　是的，在优越的生活条件下，保持最低的生活水准，去吃淡饭，确实何其不易！

　　曾国藩家书中有一句“不能忘却寒士风味”，诚哉斯言！

　　粗茶淡饭中其实有浓浓的味道，那就是人情。没有了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什么样的茶饭也吃不出味儿来。

　　我们曾经有过粗茶淡饭的日子，粗茶淡饭曾经带给我们满足与快慰，还有那与粗茶淡饭相伴的那份情谊，我们真的不该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