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度过的夏天

　　今年的夏天格外炎热，将近四十摄氏度的高温持续了多日，许多人戏谑自己的小命是空调给的。

　　忽然就想到：在那些没有空调的日子里，我们是怎样度过这“要命”的夏天的呢？不想则罢，一想到则激起千层浪，一浪高似一浪，记忆的潮水扑面而来，瞬间把我淹没。

　　那些夏天留给我最初的清晰的印象应当是孩提时代，住在氾水镇的下河边一带，五一北路145号就是我的家。西边是一条大马路，门前有一棵大树，枝繁叶茂，遮住了阳光，洒下一片阴凉。可是，常常有洋辣子掉下来，落在身上，被它的毛沾上就会又疼又痒，落在地上，看它软不拉几慢慢蠕动的样子，又觉得瘆得慌，所以，我是不怎么久坐在树阴下的。倒是自家房屋和东边邻家房屋之间的一块空地，成为了乘凉的首选之处。大人讲，这个不算太宽的过道里是有穿堂风的，阳光也不怎么照得进来，当然凉快。我们会搬了小桌子小凳子来，几个娃一起打扑克牌五十Ｋ啦，一起跳皮筋跳房子啦，一起献宝自己聚的糖纸啦，还有那种把火柴盒纸放在地上，看谁一拍地面能把它拍得翻个面，或者把它按在墙上，看谁的落地时飘得远的游戏啦。嘻嘻哈哈，吵吵闹闹，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天就黑了，只好悻悻地回家“被洗澡”去了。那时候，夏天就是我们的黄金时代，谁午睡谁傻瓜，个个精气神十足，像打了鸡血一样，陪着我们一起撒疯的，就是那长一声短一声的蝉鸣了，还有高高悬挂在空中的那轮火红的太阳。而我们，不觉得热，不害怕热，连蒲扇都懒得摇，只顾玩得一头痴汗，甚至汗水沾着泥巴弄得脸蛋胳膊腿上一道一道的污迹，也全然不顾。没有小伙伴跟你比干净，也没有大人在一旁嚷嚷不卫生什么的，那些个夏天，是属于孩子们和大自然一起的真正意义上的夏天。即使炎热，也没有人喊热；撩起衣角擦一把汗，就把那份所谓的炎热擦走了。流汗，可不就是夏天应该的事儿吗？在没有空调连电风扇都稀罕的日子里，我们觉得夏天就是这样的，出身臭烘烘的汗，晒得乌漆嘛黑，最自然不过了。是否，在没有奢求的时候，人们更享受当下的状态？也因此，内心更为简单和纯粹？

　　到我考上高邮师范的那一年，家里终于添置了一台电扇，落地的，长城牌的，广告语电视上天天播（那一年我家还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朗朗上口得很：“长城电扇，电扇长城。”再后来，堂屋里又装了一台吊扇。有了这两台电扇，夏天变得凉爽了。特别是头顶上的吊扇，呼啦啦地直转，搅动出一屋子的风，真正是３６０度无死角，只要呆在堂屋里，听着吱呀吱呀作响的吊扇声，就不想跨出门了。当然更主要的是，那时候，我已经是一名师范生了，要扮淑女的样子了，再像个赛小伙似的疯就不像个话了。所以，那些夏天基本都是闷在屋里的，看看书，练练字，做做剪报，有电扇陪伴，倒也安逸舒爽。待傍晚时分，太阳沉到大运河西岸了，我和妹妹才悠哉悠哉地挎上竹篮，把全家人的拖鞋和塑料凉鞋什么的拿到东边的小河里去洗。河水清清的，凉凉的，缓缓流淌着，一如那些年平静的日子。有调皮的男孩子在河里洗澡，故意击打起高高的水花，四处乱溅。我们则坐在码头上，把双腿自然垂进水里，那种凉爽和惬意是如今坐在空调房间里如何也想象不出来的，正如那时的我们也无从想象，坐在闻所未闻的空调下又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因为不相知，所以无所谓。

　　再后来，少女时代的夏天就在电风扇吱呀作响的伴奏中一去不复返了。像是曾经穿过的一条美丽的花裙子，图案的模样还犹在眼前，却已然寻觅不到，只留存在了记忆里。

　　1992年的夏季，是无比炎热的，我想我不会记错。那一年的夏天，是在现氾水派出所的地皮上度过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当时镇里为派出所在胡成村那边圈了一块地，用来砌新的派出所。真的就是一块荒地呀，光溜溜的一圈围墙早已建起，里面砌了两三间平房，预备做建筑工房用，其他尽是半人高的杂草和纵横的水沟。因为资金问题，新的派出所一时难以建成，领导体恤民警，将这其中的两间房暂借给我们作新房用。于是，我们便住了进来。现在想来，上个世纪的姑娘真是单纯得可以，没有钻戒，没有房子，就乐颠颠地将自己嫁了出去，乐颠颠地住进了这简陋的新房。三间房，我们两间，小万夫妇在我们后结婚的，住了另一间。好嘛，都是不要房子的好姑娘，都是运气倍儿好的小警察。当然，这是后话了，92年的这一个杂草丛生的大院子，是属于我们两口子的。空旷，荒芜，冷清，寂寥，都还能忽略不计，夏天的炎热则是无法忽略不计的感受了。房顶没有隔热层，屋子四周全铺成了水泥地，没有一棵树，从早到晚无遮无挡地裸露在火辣辣的阳光下。傍晚时分，必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拿着水管子，接上自来水，对着西山墙和水泥地一通猛冲，晚上才能勉强在屋里呆得下去。其时，我已是大腹便便，双身人似乎格外怕热，可是电风扇又不敢使劲吹，怕得了感冒。就这样，在无数个酷热难当、夜不能寐的日子后，我终于患上了妊高症，在熬过又一个没能睡好的夜、想趁早凉出去喘口气的时候，昏倒在门前的水泥地上，半个多小时后才被先生发现继而被送进了医院……再然后，秋风初起的时候，儿子降临人世。呵呵，这又是后话了。所以我才敢言之凿凿地说，1992年的夏天可真热啊！那时，我们依然没有空调；好在，我们都安康地度过了。那一年夏天之炎热和那一年秋天之喜悦，成为我今生难以忘却的记忆；而且，因着秋天的莫大喜悦，夏天的炎热竟也圆满起来。不是吗？不经过一个热浪滚滚的夏，怎么得来硕果累累的秋？这句话，适用于自然规律，在我看来，更是完美地诠释了我的1992。

　　再后来，派出所真的动工了，我们自觉地把自己“赶”了出来，住回了下河边的娘家。夏天的夜晚，家家支起一张凉床（也有不是凉床的，只是卸下来的门板搁在两条长板凳上），或者一只小竹凳和三两可半躺的藤椅。整条五一北路，床连着床，椅靠着椅，蔚为壮观。每当读到《晏子使楚》中晏子的那句话“齐之临淄三百闾，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我就想到了彼时的下河边。虽是各家的凉床，可近前了看，你会发现，这家的凉床上坐着他，而他家的凉床上又坐着另一个他，这样的情形在家家有空调、户户有防盗门的今天，俨然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此刻想起竟有恍如隔世之感。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凉床上的男女主角，呵呵，别想歪了，说的是那些可爱的娃娃们，譬如我儿子。清扫了地面，又用水管冲洗过，父亲便忙着把凉床搬出来，支起来，这边我已经给儿子洗了澡。洗澡盆里洒了花露水，洗过澡了的小家伙便整个香喷喷的，加上白嫩嫩的，肉嘟嘟的，那藕节似的小胳膊小腿儿，任是哪个邻居走过，都要假假地狠狠地作出要咬他的姿态。我坐在一侧，轻摇蒲扇，为他驱赶着蚊子，又防他翻滚摔倒，笑看着人们与他逗乐嬉戏，听着他咿咿呀呀的哼唧，当真是不知今夕何夕，丝毫不觉丁点儿暑意。还有的邻家，给宝宝涂抹了太多的痱子粉，乍一看，活像白雪公主，却又像只小猴在凉床上爬过来爬过去，刚涂上去的痱子粉禁不住动弹，悄没声地洒落下来，宝宝又像挨了孙大圣的金箍棒似的即刻现了原形，从白雪公主变成憨头小儿，煞是有趣。可如果，那年那月，家家都有了空调，个个都窝在家里，这样的场景，我们哪能看在眼里？其中的情味，我们又焉能享受在心里？我们的记忆，岂不要苍白许多，甚或只是一片空白，一片清冷多于清凉的空白？

　　该说到空调走进我的生活之前的最后一夏了，敲下这一行文字，我怎么分明有了一丝隐隐的留恋？那是1996年。96年的夏天，先生还在芦村派出所工作，暑假了，我和儿子去他那里小住几日。派出所在芦氾公路一侧，前后大片的空旷，乡村的风很带劲儿，凉快起来连电扇都不怎么用到。可是，也有连日酷热，一丝风也没有的煎熬时刻。树木依然又高又密，齐刷刷地站成一排，可就像跟谁赌气似的，纹丝不动；树叶儿仿佛是谁粘贴在枝条上一样的，也一动不动。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再遇上停电，那真叫没个地方可以呆得住的。而乡下停电，却是常有的事。燠热的晚上，蛙声聒噪，知了不住嘴地叫，叫得人心烦意乱。儿子娇嫩的皮肤终是起了痱子，想必是痒兮兮的不舒服，一哭起来，痱子就惊乍起来，我又心疼又焦急，甚至抱怨起先生来，怎么偏偏在这乡下工作。先生也急了，推出摩托车，让我抱着儿子坐上去。我以为他要送我们母子俩回氾水，谁曾想他发动起油门，直往东边大路驶去。那时的乡村公路，车子很少，恰是夜月时分，更是四野阒然。先生将车子开得飞快，迎面立即有风袭来，包裹着我全身，鼓荡起我的长发，燥热顷刻间弥散净尽。深蓝的夜空，静谧的乡村，耳畔呼啸的风声，无尽延展的公路，如此兜了几个来回，儿子便在我的怀里安然入睡了。以后再遇到停电的夜晚，先生便故伎重演，儿子竟对此无比受用。先生戏称为：“与天斗，其乐无穷；与热斗，其乐无穷。”在没有空调的年代里，我们也能将日子过得摇曳生姿，不是吗？日子再清苦，我们的心是欢乐的呢！

　　1997年，公安局集资建房，我们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家，尽管空了一屁股债，依然欢欣鼓舞。九十个平方的房子里，装了一台空调，至此，没有空调的日子宣告结束。之后的夏天，有了空调作伴，特别是暑假，做教师的我白天几乎都宅在家里，少了那种炎热难捱的感觉，也少了那些有趣的点点滴滴，更少了令人一想到就心神荡漾的能够成为记忆的故事若干。夏天，成为了天气预报中一串串精确的摄氏度，成为了书桌上一页页漠然翻过的日历，最终成为一个乏善可陈的名词，成为一段按部就班的时光……

　　究竟是空调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还是生活改变了我们自己？我不敢去问，也不敢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