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遇到的老师们

　　小引：一向积极的人，因为腰痛，从提前交稿到被催稿，忽然觉得日子过得好快。我的专栏已经写满了两年24期。转眼就是一月，转眼又要交稿，当然我最想说的是：转眼已然第33个教师节了。

　　一早醒来，手机上的祝福扑面而来，朋友圈里各种段子精彩纷呈，还有大小红包纷至沓来，不断提醒着我，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今年的教师节恰逢周日，放假在家，此种待遇似乎极是难得，不用备课，不用讲课，过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节日。不去想教师为什么会有个节日，只管着享用便是。可分明，还是想到了许多许多……

　　虽然我识的字还算不少，其实我上的学真的不多，坦白交代：小学五年，初中三年，师范三年，之后就是一路的自学，得来各种文凭和证书。所以遇到的老师也并不多，但有那么几位，深深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最早的启蒙老师，非我爸莫属。爸爸用大白纸剪裁再装订而成的识字本，简陋而神奇，是我人生第一本读物。爸爸擅长隶书和篆体，但是识字本上亲自给我们写就的，全是工整的楷体，散发着好闻的墨香。煤油灯下，小方桌旁，爸爸手把手教我认字写字的情景，恍如眼前。后来我报考师范，爸爸并不同意，因为他是名老师范生，不想女儿再像他那样辛苦而清贫。可是我执意要当老师，爸爸只好答应了。如今爸爸若还在世，看到我享受着教育的幸福和荣光，必定欣慰无比吧！

　　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是李崇勤老师，一位身材矮小、面容严厉的女教师，她膝下无子，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学生身上，事无巨细，管天管地，规行矩步，故而严厉得近似苛刻，好多同学都怕她。可我不怕。偏爱聪颖的孩子，是老师们的通病吧？李老师家就住在学校后面的巷子里，偌大的院子里，只住着她们两口子，清冷得很。她曾带我去玩过好几次，惹得同学们羡慕不已。十几年前的某一日，我回氾水，在街上偶遇到她，她踽踽独行，动作迟缓，已是一个苍颜瘪嘴的老太太。我叫了她，她费力地回忆了好久，才想起我。我知道，老师真的是老了，跟前没有一子半女照顾，健康每况愈下，老境甚是颓唐，而我们这些她曾经付出若干心血教导的孩子，却一个个地离开了她甚至遗忘了她……当时我就红了眼眶，一位全心全意、终生育人的教师，不知培养了多少学生，老来却如此孤单寂寥，加以疾病缠身，真是令人唏嘘。但是我坚信，倘若老师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的教育生涯，清晰地回想起自己教过的孩子，她一定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做教师，她的人生充实而饱满起来，她的母性得以发挥和张扬；教育成为她生命的意义，学生成为她生命的延续。

　　小学高年级时，有幸遇到了谢群信和陈振珠二位老师。谢老师，男，教语文，家有三个儿子；陈老师，女，教数学，生了两个小子。他们对我等既乖巧学习成绩又好的女孩子，自然更加青睐，恰似如今的我自己没有女儿，遇到乖巧可爱的女娃便不觉滋生几分疼惜一样。除去父亲给我的耳濡目染，这两位老师对我走上教育道路产生了非同一般的影响。谢老师，讲起课来，眉飞色舞，甚至忘乎所以，他的全情投入无时无刻不吸引着我们，他一手漂亮的粉笔字和毛笔字，当真要令现在的青年教师汗颜不已。当然，听他的语文课，必须要做好承受他的唾沫星子的准备，讲到兴处，谢老师便口无遮拦，“水花”四溅，他走动之处邻近的学生便有“福利”了。不过，习惯了之后，袖子一擦，接着聆听，接着承受，也就见怪不怪了。我对语言文字的热爱、对教育事业的钟情，大概与谢老师的唾沫星子脱不开了干系吧？

　　而陈老师在数学本上批的那个“好”字，我一直模仿到今天。陈老师既严格又温和，声音好听，目光有神，是我最最喜欢的女教师了。作业中得的那些个“好”，那些个陈老师一笔写成的既活泼又俏丽的“好”，大大地激发了我的主宰欲望：我也要当个老师，在我的学生的本本上挥洒红笔，勾勾叉叉，指点江山！高兴时，我也一笔写成这个既活泼又俏丽的“好”字，恼恨处就大大地赐一个“差”字，甚至“重做”两个大字，让那些个小屁孩诚惶诚恐，知道我的厉害。想象着自己当了老师之后的神气劲儿，那时的我，一定是偷偷地笑出了声的。

　　在那些清贫的日子里，老一辈教师对工作的认真负责，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次，谢老师家因为砌房子和邻居家发生了矛盾，也或者没有什么矛盾，只是小镇人特别看重自己的地盘，奉行着寸土必争的原则，似乎没有砌房子不吵架的。谢老师一介文人，吵不过人家，砌房进程遭到阻挠，气得不行，可是进了课堂仍旧神采飞扬，唾沫照样横飞，仿佛压根儿没那回事似的。在那个年代，砌房造屋可是一个家庭的头等大事，要牵扯多少精力才能操完这份心。我和谢老师家靠得近，略知一二，便对他这种进了课堂凡事抛在一边的做法很是钦佩，现在明白了，这其实就是一种专注、纯粹的职业操守。我也以此来要求自己。事实上，我感觉自己做到了，就是在自己身体抱恙或者焦头烂额的情况下，只要站在讲台旁，立即像个优秀的演员，遮掩起自己的不适，忘掉这个疼，抛却那个烦，心无旁骛，声情并茂，娓娓道来。走到孩子中间，你就忘了许许多多，只记得自己是个老师——这样，便是一名称职的老师吧？当然，还有一个小小的遗憾，前几年谢老师还健在的时候，曾经为孙子上学的事情找过我，只是我实在无能为力帮他争取到一个就读实验初中的名额，在规章制度面前，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知道老师会不会怪我。

　　初中和师范时同样遇到了很多好老师，可仔细回想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写的。事实上真是如此，老师们就是一个普通的群体，教师就是一个平凡的岗位，至于说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我始终觉得有些拔高。很难说哪个职业最光辉，有那么多我们知道的和不知道的职业，有无数的人在做着，恐怕也有人在逃离着，我根本不敢去评价，也无从去评价。就我极为狭隘的所知，譬如我先生干警察这一行，我感觉他们分明比我辛苦许多，超负荷工作，身心俱疲惫，加之作息方面的毫无规律和安全方面的风险，他们所承受的压力似乎更大。再有，教师就是芸芸众生中的凡俗一员，他们大多上有老下有小，他们也要为生计操心劳碌，他们一样在菜场讨价还价，他们常常被颈椎肩周和腰椎间盘等困扰，他们也有无可奈何一筹莫展的时候，他们也被高不可攀的房价压得喘不过气来……所以，他们没有轰轰烈烈，也没有丰功伟绩，他们只是行走在四季里、陪伴在学生旁的一群普通至极的人。普通，就是他们的常态；坚守，串连成他们的人生轨迹。

　　17年前的那个夏天，我欣喜地得知自己过关斩将，成为了刚刚成立的实验初中的一名教师。这是我教育生涯的一个重要节点。连校长在内不过十几人的教师队伍，个个都是业务精英，事实证明，团队之于人成长的意义，实在是太重要了。在这里，学教书，学教研，学写论文，学做管理……实验初中，成为我的大学。在这里，遇到了好领导，遇到了好同事，遇到了一批批的好孩子……实验初中，成为我的福地。

　　那个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迟的人，必定是我们的校长沈寿鸿先生，他那办公室经久不“熄”的灯光，被我戏称为实验初中“八角楼上的灯光”。“翔宇时代”学生上晚自习，他总等晚自习下了检查完学生宿舍才下班，现在不上晚自习了，没有住校生了，他依然坚持晚办公，成为最后一个离校的人。或许，这样近乎制度化的工作节奏，能够带给他一种仪式感，带给他内心的安宁和笃定吧？他的办公室简陋到超出你的想象，他每日里着装整齐言行庄重得令我们觉得未免刻板，只要不外出他就东西校区来回奔波足迹遍布座座教学楼，学生跑操时他也随着队伍一圈不少地认乎其真地跑。他貌似不怒自威，其实内心柔软，我很能理解作为实中首任校长、带领我们筚路蓝缕同舟共济17年的他，对学校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的情感，更不必说对每一位老师、每一名学生的亲近了。因着对自己的严苛，对事业的赤诚，对同志的热忱坦荡，对学校近乎痴迷的热爱，他成为我第二轮学习生涯当之无愧的导师。在他面前，我感觉自己不是一名教师，不是一位副校长，更像是一个学生，要学习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实验初中一路走来，经历了风雨起伏，人员进进出出，学校规模不断扩张，优质生源急剧减少，可是，实中人凝心聚力、争先创优的精神一直还在，很大程度上源于沈校长人格魅力的感召。看到他的付出，看到他的勤勉，看到他的坚持，我和我的同事们都不好意思不付出、不勤勉、不坚持。即便无语，自身就是一个标杆；即便不着色，出现便成一道风景——这，既是沈校长的形象写照，也可以当作教师的最佳写意吧？

　　而因为参与策划和组织了“感动实中”这一活动，我有更多机会走近我们的一线老师，我的内心一次次涌起波澜，我知道每个老师都有着自己的故事，我读懂了平凡背后的不平凡。身患重病却心系讲台、把癌症当成一次“重感冒”的万捷老师，即便家中遭遇困境、总是面带微笑尽心尽责工作的刁品萍老师，用智慧管理班级以真情呵护成长、光《班级札记》就写了几万字的蒋建国老师，默默无闻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在教学能力上实现华丽转身的姜国庆老师，像丁香花一样吐露芳华、培育桃李无数又把自己的儿子送进清华大学的胡正华、仲怀荣老师夫妇……其实我更清楚，令人感动的远远不止这些：办公室里的躺椅，就是他们短暂午休的地方；随身携带的扩音器和金嗓子喉宝，是他们的必备；放学后办公桌前辅导的是学生，在一旁独自写作业的却是自己的孩子；踏着星光走街串巷去家访的，是全校九十几个班的班主任……我常常暗自庆幸，遇到了这些可爱的老师们，他们告诉了我：教育，不只是发生在教室里；“教书匠”的称呼，对于他们而言过于单薄。

　　蓦然回首，我从教已整整三十年了，真是弹指一挥间呀！我变成了人们所说的老教师，但我并不沮丧，因为我身边的青年教师越来越多了。我听他们的课，他们也听我的课；我和他们一起教研探讨，他们也和我一起谈天说地。我喜欢看着他们端坐在办公桌前认真备课批阅作业，也喜欢看着他们穿得漂漂亮亮地行走在校园里，我喜欢看着他们用小黑板一笔一划地练粉笔字，也喜欢看着他们唱歌跳舞和打球，我喜欢看着他们将课上得轻松风趣，也喜欢看着他们和学生打成一片俨然兄弟姐妹。总觉得他们和当初的我们有什么不同，总觉得他们的形象和以往人们对教师的描画有了很多改变。我每次在校园里遇到曹丽、李平、秦璐等年轻的女性班主任，总是颇感愉悦和欣慰。她们的工作量超过许多男教师，实中班主任的辛苦程度更是不言而喻，而她们依然脚踩高跟鞋，裙裾飘扬，走过时带起一阵轻盈的风，她们青春靓丽，巧笑倩兮，与我们在街上遇到的时尚女郎并无区别，而实际上，她们的书教得好，班也带得好。我甚至以为，她们完全颠覆了传统意义中人们对教师的定义，那就是一副清瘦孱弱的身板配以一架高度近视的眼镜，男教师不苟言笑佝偻着腰，女教师容颜憔悴蜡黄着脸，再悲情一点，顾不上家人，照料不了孩子，除了书本教鞭就是粉笔灰，生活中毫无乐趣可言。哦，我不要当这样的老师，我也不要我身边的老师成为这样的老师！我希望每一个老师，关爱学生的同时也关爱着自己的孩子，呵护着学生健康的同时也呵护着自己的健康，热爱着学校的同时也热爱着自己的小家，享受着教育幸福的同时也享受着生活的幸福。我希望老师们在工作之余，也能把自己养的花料理得枝叶葱茏芬芳馥郁，周末能精心地为家人做上几道可口的饭菜，得空时陪老人小孩聊聊天说说笑话，和爱人去逛逛街看看电影，和朋友们踏青远足健健身……教师不能辜负了学生，同样也不能被生活所辜负。我们宁愿不要最光辉、最神圣、最崇高，我们更愿有情趣、有滋味、有意义。

　　容我来想想，我还能再教几年书？我还将遇到多少老师？其实也不必去想，成为一名教师，算是实现了我人生最初的梦想，而这个梦想应该没有截止日期。更何况不断地有年轻人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中来，他们在进步在成长，他们逐渐走向成熟走向优秀，他们会像当初的我成为我的老师一样的人那般，成为下一个我。写到此处，眼前闪过了两个身影：我的美徒儿姜露老师和帅徒弟葛加林老师。二十多岁的他们朝气蓬勃，活力四射，正在朝着他们的教育梦想稳步前行，羽翼渐丰。想到他们，我不禁笑出了声，与童年的我幻想着自己成了教师后，在学生的作业本上大笔一挥勾勾叉叉时笑出声一样一样的。

　　其实，人生，就是这样的一次次循环，一次次接替，一次次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