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名流 宦海循吏——叶燮为文、为政摭拾

　　清代康熙初叶，有两位两榜进士出任宝应知县：一为康熙八年己酉（1669）任宝应县令的孙蕙，孙字树百，山东淄川人。少时，以文章气节显，顺治十八年辛丑进士。工于文，尤喜作诗，格调清丽，王士祯盛赞其五七言诗虽古作者无以加。《聊斋》作者蒲松龄于康熙九年庚戌秋九月，应聘至宝应入同邑知交孙蕙幕。孙素仰慕蒲之为人及才华，聘蒲来宝，颇被礼遇，宴饮时常作座上宾，蒲协助孙助理政务，捉刀文牍；一为康熙十四年乙卯（1675）继孙蕙任宝应县令的叶燮（1627-1703），叶字星期，号己畦，江苏吴江人，明熹宗天启七年出生于食禄五世清白传家的书香门第。若上溯至宋代，六世祖叶梦得为南宋文学家，号石林，绍圣进士，学问博洽，精熟掌故，著述丰富，工诗，有《石林诗话》《避暑录话》等。二十世祖叶绅，明成化进士，父绍袁，明末文学家，天启进士，诗词韶秀，间出艳体，著有《秦斋怨》等。母沈宜修字宛君，通经史，娴风雅，著有《鹂吹集》，又有《梅花绝句》百首，曰《雪香吟》，夫唱妇随。育五子三女皆工诗词，时相唱和，芝兰玉树，并尚风雅。夫妇偕隐纷湖，与子女刻意诗词以自娱，时人艳羡之，交口称誉曰：“吴纷诸叶，叶叶交光”。宅有读书之所曰谢斋，叶氏为官为民，均以清苦自守，严一介之取，不为势夺，不为利诱，居构清白堂，绍袁常以“清白”二字庭训。燮为幼子，辄谨泣而志。燮为吴江叶氏二十三世，四岁即授以《楚辞》并能成诵，八岁失恃，兄姐先后夭折，父万念俱灰，祝发为僧，燮亦佞佛，曾随父到浙江径山拜访雪峤上人，晚年游庐山重逢题诗：“从来散圣别禅宗，巨擘唯推此一公（雪峤）。我到庐山无别识，原来两世有家风”。确认奉佛为其家风。

　　叶燮家学渊源，工诗文，康熙九年南宫折桂，五年后步入仕途。从康熙十四年六月至翌年十一月被罢官，其时“值三藩乱，又岁饥，民不堪苦”。（《清史稿•文苑本传》）到任后满目疮夷，百废俱兴，因势利导，因地制宜，择其亟者先行之。于是，下车之始，先行整顿吏治，治理境内被黄河冲决的运河。叶燮本有经国之志，莅宝应后种种举措皆以济世利民为依归。为人严守节操，坚持正直，不沽名钓誉，不随俗避怨，敢于为民请命，为黎庶爱戴之邑父母。康熙十五年，淮、黄二河并溢，里下河一片泽国，山阳钓鱼台、洪泽高家堰、高邮清水潭并决，叶燮当机立断，全力抢修堤坝，邑侯亲自参加，与民风雨同舟达三月，老弱病残者可以豁免，而豪门富户则一视同仁，催索不稍待，虽获百姓拥戴却以此得罪豪门。宝应东西60里河堤虽得保住，然财政空虚，不为上司所容。兹择其在宝与政绩有关之诗文，覼缕如次，以窥其甘棠之遗爱。

　　作为宝应的百里侯，首先要关心民生的疾苦，所赋《纪事杂咏十二章》堪称“一枝一叶总关情”。宝应之东有射阳，为汉代文明的发祥地。据《乾隆盐城县志•庄镇》称，射阳位于宝应之东六十里，盐城之西九十里。其地有射阳湖，位于宝应、淮安、盐城三县交汇之处。射阳之富在湖，美亦在湖，墨客骚人若范仲淹、杨万里、萨都剌、孔尚任、蒲松龄等皆到此游历并赋诗赞之。宝应名宦嘉靖进士、历官九江知府、著有《山带阁集》的朱曰藩赋《五律•射陂》：“青青陂上水，草田常不区。汉属广陵郡，乃产臧陈徒。沙墩排万马，烟海失群凫。目极茅檐下，长歌费酒壶”。射阳湖古称“射陂”，诗中“臧陈”指被汉末军阀袁绍杀害的臧洪、陈容二烈士。其实射阳名士之前还有西楚霸王项羽季父项伯，同时还有撰《为袁绍檄豫州》的“建安七子”之一的陈琳。“沙墩排万马”则指“射阳八胜”之一的走马墩试马，至今射阳还存有“臧陈遗址”及“陈琳墓”。就在这历史悠久、人文荟萃、物华天宝、风光秀丽之地，在孙蕙主政期间，射阳子民曾蒙受覆盆之冤。前任孙蕙曾信奸吏董祥之言，草菅人命，枉杀射阳无辜渔民46人，对此人神共愤的奇冤，继任的叶燮岂可充耳不闻。于是调查、详察并赋诗作了无情的揭露：“湖天湛然清，盛夏飞严霜。霜严结阴惨，白日沉荒凉。厉鬼啾啾鸣，行路闻心伤。冤魂尔何为，毅魄非国殇。生为蚩蚩民，安分柔且良，真盗未伏辜，渔人罹祸殃。杀人不抵死，袖手反代偿。有耳非不闻，有眼讵失芒。一人爱功名，片语进斧戕。邈矣三宥仁，孰察五过章。一朝四百指，骈首堆荒冈。湖水自终古，流恨徒汤汤。寄语司牧者，杀人宜慎详”。在充分肯定此为冤假错案后，卒章显其志，旨在告诫司牧者切勿草菅人命。沈德潜在《清诗别裁集》中评此事曰：“杀四十（六）人，以全一人官爵，古酷吏中有此毒鸷乎？”在洞察舆情后，邑侯叶公义无反顾，惩凶、平反、抚恤，毅然决然将奸吏董祥驱逐出境，存天理，得民心，俨然万家生佛。

　　除了为民伸冤的诗篇外，还写了不少关心民生疾苦的诗篇：如《军邮速》写清军之骄横，供亿之烦苦，吏民之惊惧，种种情景皆跃然纸上。“县官闻马来，酒浆筐篚迎；吏役闻马来，面色苍黄青；百姓闻马来，负担望尘停。但求无事宁，安惜弁与缨”。《荷锸夫》反映宝应水患，记一位荷锸持畚、挑土筑堤的老翁“皮骨抛酸楚”，“肠饥转鸣鼓”，相反豪门巨户却“占籍酣歌舞”，“豪门谁敢撄，公然脱籍簿”。写三藩之祸乱，年岁之饥馑，乡绅之特权，给广大劳动者带来无限痛苦。叶燮高呼不避诛戮，为民请命，以尽邑父母之责，“闻言心怦怦，为民母也父。何当叫天门，勿惧试萧斧”。“萧斧”取严肃之义，激愤之情，感人肺腑。《採柳谣》描述水患时的扰民，当时令百姓扎柳成埽用以培堤，“去年采东乡，今年采西乡，东西两乡柳，采之尽斧戕”，以致“境内一望空”，而这些“投之沧渊中，飘如马脱僵”。写徭役苛重，连年水灾，民力枯竭。“高柳无遗槎，柳种才成秧。大府昨下檄，催督肩相望。境内一望空，越境有严防”。叶燮为民祈求河晏海清，用心良苦。“吾欲叩九阍，好生惟德常”。

　　叶燮为民父母，急民之所急，忧民之所忧，秉公执法，清正廉洁，虽然当地正直文人如“宝应二杰”王巖、陶澂等皆倾力支持，却不为上司所容。由于保坝筑堤，以致财政空虚。《清史稿本传》称“累以伉直失上官意，坐累落职”。上官者江苏巡抚慕天颜也。晚岁隐居吴县之横山，构小园曰独立苍茫处，人称横山先生。在宝应结交的名彦王式丹（康熙四十二年状元）、乔莱（康熙六年进士）、乔崇修（贡生）父子多次到横山班荆道旧，把酒酬唱，乔莱敦请叶燮撰《乐志堂记》，六十四岁故地重游撰《宝应重修六事亭碑记》，反对横征暴敛，呼吁朝廷兴利除弊，“使民无所苦于役，财与力皆宽然而有余”，以期百姓“世受其福”，此其一；鞭挞贪官污吏，揭露官场贪赃枉法，巧取豪夺，残害百姓之黑暗，此其二；阐明官守职责，指出官吏“必须泽在斯土而利其斯民”，即关心人民疾苦，为人民造福，宵旰勤劳，“无负斯职与斯民”。（《己畦文集》）此其三。叶燮工诗，宝应硕彦以88高龄辞世载入清•高兆辑《续高士传》的陶澂归道山，叶以联挽之：“我愧为百里才，兄事诸人，友事诸人，单父于今丧一老；君优入高士传，不辱其身，不降其志，首阳以后显孤忠”。景仰之情，溢于言表。“单父”、“首阳”皆用典，“单父”指孔子弟子宓子贱为单父宰，甚得民心，孔子美之，此处喻宝应；“首阳”为伯夷、叔齐采薇隐居处，耻食周粟，喻陶入清弃诸生籍荐博学鸿词不就。与宝应诗人合编《白田唱和集》《白田风雅》等。晚年尤以诗论见称，所作《原诗》为诗话，凡内外两篇，各分上下。论述“数千年诗之正变、盛衰之所以然”，探讨诗歌创作各方面的问题。《清史稿》引王士祯语谓其“镕铸往昔，独立起衰”，宗杜、韩、苏三家而能自成一家。著有《己畦诗文集》行世。

　　叶燮与前任孙蕙在主政、为人上相况似不尽相同。孙蕙在宝虽循卓有声，然亦蓄妓养优，不乏声色之娱。蒲松龄在《戏题孙树百三首》中写道：“芳草青青院柳长，一庭春色近东墙，娇鬟不解春风恨，笑折花枝戏玉郎。琅玕酒色郁金香，丽曲娇歌绕画梁，五斗淋沥公子醉，雏姬扶上合欢床。漏板依稀夜三更，檀郎何处醉瑶笙，清波露湿慵无力，斜倚危栏看月明”。又有《树百宴歌妓善琵琶戏赠》云：“丽人声价重红楼，日月弦歌近五侯。莫把银槽弹夜月,恐将春恨恼江洲。小语娇憨眼尾都,霓裳婀娜绾明珠。樽前低唱凉州曲,笑把金钗敲玉壶”。另外《孙蕙寿日观梨园歌舞》等反映了县衙生活的奢侈。孙蕙虽纵情酒色，并未影响其擢升，仍然官运亨通。康熙十年辛亥三月，孙蕙调署高邮州兼宝应知县，从此，扶摇直上，康熙十一年任江南乡试同考官，康熙二十年充福建乡试正考官，叶燮晋京谒选时，孙蕙已升任户部给事中，曾以心腹董祥相托，叶赋《湖天霜》诗平反射阳渔民冤案，驱逐董祥，孙刻骨仇恨，必欲将叶置之死地而后快，以杜草菅人命之纠弹。孙著有《笠山诗选》五卷、《历代循良录》一卷、《安宜治略》等，《清史列传》有载。

　　功罪有时曾倒置，是非终究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