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大爷和福大爷都姓周，是本家。不过德大爷是周桥人，而福大爷是周庄人，周桥与周庄本来都在一条圩上，是连着的一个村庄，只是隔着一道三阳沟。本来这三阳沟上有一座木桥，两边的人来往很方便。后来三阳沟修水利拓宽了，那座年久失修的破木桥就没有再修，这一个村庄就被隔为两个了。东边的叫周桥，西边的叫周庄，分别隶属于两个大队了。不过，两边的人总是沾亲带故的，经常走动，只是没有以前那么方便了。
德大爷和福大爷都排行昌字，一个叫周昌德，一个叫周昌福，这两人在周家的辈份都很高，而且年轻时都当过各自生产队的队长，是很好的朋友。年纪大了，退下来了，虽然身体还算硬朗，但小辈们都不让他们再干队里的农活了，只是拾掇拾掇家前屋后的菜地，落得清闲了。 两个人都有一个爱好，就是下象棋。他们的下法比较特殊，也可算是周桥的一景吧。除了寒冬腊月，春夏秋三季，只要太阳偏西，两人就来到三阳沟边上，摆开了战场。 尤其是秋高气爽的时日，天不太热。下午太阳西斜，总在三四点钟吧，河畈子的二道坎子上，河堤挡住了阳光。在背阴处一坐，也是很惬意的。他们俩就隔河席地而坐，每人面前放一副棋盘，点上一支烟，开始“战斗”。谁走一步，就说一声，对方就在自己的棋盘上把棋子动一下。他们的棋艺并不十分高明，但深通棋理。他们的棋下得很慢，老半天才走上一步，因为他们不仅仅是在下棋，还在聊天，聊生产队的事，聊家长里短，也聊国家大事。我说他们是“棋翁之意不在棋”，他们的乐趣是在享受人生。 有时，家里人送来了吃的，比如米面做的贴饼，有时还送来一瓶小酒，一碟子花生米，他们就让河里过往的罱泥船、打鱼船给对面传送过去，又在一边下棋，一边喝酒。来往船上的人都知道这儿有一对爱下棋的老头，也很乐意为他们传送东西，有时还有人把船靠边，干脆看他们厮杀一气，觉得挺有意思的。但谁也不插嘴支招，因为德大爷那棋盘的旁边写着一副对联：“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而福大爷的棋盘旁边也有一副对联，写的是：“河边长青草，不用快嘴驴。”谁也不想挨骂呀！ 这二人下棋，各有所好，各有所长。德大爷喜欢用炮，开局当头炮、五七炮、士角炮，最后也经常是沉底炮把你将杀；而福大爷则擅长使马，屏风马、单拐马、连环马，你稍不留神，给你来个卧槽马，让你老将完蛋。日久天长，人们干脆叫德大爷为“炮”爷，而叫福大爷为“马”爷。 这两人的性格也还真有点名副其实，德大爷脾气耿直火爆，生起气来就扯着嗓子骂人，是一门大炮；而福大爷性情温和，见人笑眯眯的，有事决不摆在脸上，但看问题入木三分，是一匹识途老马。 “炮”爷有个孙女小玲，“马”爷有个孙子小伟，年纪差不多大，我们下乡时，大概十三四岁，都在镇上的学校上学。可以算是青梅竹马吧，每天两人早上沿着河岸去上学，下午又各自沿着河岸放水学回家。上小学时经常走到村口，看两位爷爷在下棋，就坐下来，爷爷们总留一点吃的给他们，搂着他们亲热一会儿，然后带他们回家。再大了，他们俩都上了中学，还是一路来一路去的。 时间长了，“炮”爷和“马”爷都有意思，让两个小男小女成为一对。农村里经常是在孩子小的时候就由父母或爷爷奶奶把婚事给定下来。可他们虽说是心照不宣，一直没有说破，可能是觉得这是早晚的事，水到渠成，不必急于求成，也不在乎那个定婚的形式。 村里的人也认为这小伟和小玲是一对金童玉女，般配得很。 一直到中学毕业，那年春天征兵，小伟报名参军，体检合格，要到外地去了。两家的老人才觉得有必要把这层窗户纸挑破了。 那天在河边，两人棋下了一半，老是走错招，两人都有心思。 “炮”爷先忍不住了，点上一根烟，说：“你家小伟是不是还有两天就到县里报到，要走了？” “马”爷说：“是呀，后天出发，到河北。” “炮”爷说：“河北天气很冷呀，这孩子能适应吧？” “马”爷说：“对他也是个锻炼。” 两个人还是难于启口，怕给对方为难；又怕遭到拒绝，彼此难堪。可两人都停住不走棋了。 “炮”爷说：“小伟是个好孩子，到部队一锻炼，肯定有出息。” “马”爷说：“小兵一个，也很难说，那还要看他的造化，看他的努力。” “炮”爷说：“小兵过河赛如车呢，说不定这一去就回不来了，在外面发达了。” “马”爷说：“再发达能怎么着？单车不如卧槽马，我还是想他落叶归根，回家来。” “炮”爷说：“话不能这么说，国家需要人，出去闯荡闯荡，是有前途的，像我们老哥俩蜷在乡下能有什么出息？两只蹩脚马罢了。” “马”爷说：“要望孩子好，我当然也不希望他老呆在乡下，我也不指望他养老送终，其实不如你家小玲，还是女孩子贴心，能得个照顾。” “炮”爷说：“你要喜欢小玲，那就给你做孙子媳妇？” “马”爷笑了：“那我是求之不得呢，可不知两个孩子什么意见，我们现在不能包办呀！” “炮”爷说：“那你回去问问小伟，我问小玲，如果他们没意见，在出发前就把这事给定下来。” “好呀！”两个老人棋也不下了，赶紧回家去了。 一问两个孩子，也不知是羞涩还是什么原因，两个人都说自己年纪还小，等等再说。再追问，两个人都说他们的事自己做主，不要老人烦心了，“炮”爷和”马”爷以为两个小孩子已经私订终身了，只是笑笑，心也算放下了，所以两家人也没有怎么样。 第二天，“炮”爷和“马”爷还是照样到河边下棋。 “看来咱老哥俩都是马后炮了，我家小伟说，他和小玲的事他们都说好了，不要我问。” “谁说不是呢，炮打隔子不如车直行，现在年轻人都是自由恋爱，还是随他们去吧。我们哪，还是下我们的棋吧。” 说罢两人相视大笑，继续他们的棋盘春秋。 小伟走的那天，小玲把他一直送到公社，全村的人都看见了，村上的人都认为他们俩的婚事是铁板上钉钉，那是一准了的。 小伟去当兵，小玲到邻村的小学当上了民办教师。小伟每年回家探亲，也都到小玲家去，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小伟还给小玲带些外边的新鲜玩意儿当小礼物送给小玲。 可是到了小伟当兵后的第三年，有流言传了开来，说小玲和同样在小学当民办老师的知青赵诚好上了，而且要结婚了。俗话说“无风不起浪”，这股流言可真是平地一声雷，让周桥的人震惊了。一则是小玲是小伟的未婚妻，这是人所共知的，敢和军人的未婚妻有染，那可是“高压线”；二则小玲无论如何也算得上周桥的一位美女，她的婚姻非同小可，很多人都是关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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