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桥，到底是不是一座桥？

　　我的父亲没好气的呛了我一句，你看看瞧，你不是一直要去朱桥的吗，这下好了，以后可以天天去了，全是烂泥路，你哭的日子在后头呢！

　　结果临到要开学了，镇里忽然在街道办起了重读班，我的父母商量了一下，最终还是让我就近去了街道的班。

　　这样朱桥在我面前转悠了一阵，又远去了，仿佛眼看着一片羽毛轻飘飘的飘落下来，就要落到肩膀上了，忽然刮过来一阵风，羽毛打着旋飞走了。

　　那一年的街道重读班上，我认识了几位新朋友，一问，竟然是朱桥的。

　　我好奇的问，朱桥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啊？他们很奇怪我的这个问题，还能是一样？跟你们镇南村一个样呗！就是个小村子，有长长的土路，有好几条河，都是贯通的，树特别多，桥也多。

　　还有呢？还能有什么啊？没啦！我居然没想起问一下，朱桥到底是不是一座桥。

　　本来约好了等考完试的暑假，我跟他们去朱桥玩一玩的，可是后来我特么又考砸了，其实也不能全怪我，考的还可以，倒霉的是忽然来了新政策，说是重读生必须加20多分才能录取，这样我又差了要命的2分。

　　那个暑假，简直就是我的人生低谷世界末日啊，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朱桥玩？

　　暑假结束我去了更远的邻乡小尹庄读财会班，每一次放月假回来，几个要好的老乡同学一路骑过六里桥，有人手一比划，说前面不远一直向南就是朱桥！

　　我却早没有了想去的兴致，我还要去做什么呢？

　　但是此后只要看到有小学校的画面，我却总是想，朱桥大概就是这样的吧，几排陈旧低矮的教室，几间简陋办公室，一个不大的操场，一根经年的旗杆，旗杆上高悬着褪色了的旗帜，四周都是高高矮矮粗粗细细的树木，常青的黄芽丛后面，也许还有几张水泥浇灌的乒乓球台，从早到晚都会时不时的响起清脆的摇铃声，从学校的上空扩散开来，漫延到村子的各个角落，听见的人就会抬头望望天上的云，担心云朵里的铃声会不会突然掉下来。

　　我刚刚到宝应城里上班时，有一阵子因为单位纷繁复杂的人事，加之也老大不小的了，个人问题始终悬而未决，心情很不好，忽然就萌生了去哪个乡下的小学校里，简单安静生活的念头，第一个选择就是朱桥。

　　倒好像我对朱桥有多了解似的，仿佛那是我儿时或者前生待过的地方。真是没有道理啊。

　　那当儿，我的恶劣的心情还没能平复下来，又跟来了倒霉的事，我在的机关提出要精简人员，我这个临时工首当其冲要被裁减了，这样我就成了就要被甩到半空里去的人，我心慌意乱的，不晓得自己落下来时会摔在哪里。

　　这时候我很意外的，收到一封寄自老家的信件，拆开来一看，竟然是那位小老乡的回信。

　　她是我弟弟的同学，之前跟她的几位同学，来过我们家一两次，算是匆匆的见过，我很喜欢她的样子，特别是她的两弯乌黑干脆的眉毛，清亮忽闪的大眼睛，和生动漂亮的马尾辫。

　　她性格也蛮好的，话不多却透出一种爽快，动不动就会红了脸颊低下头去。

　　因为听说弟弟的同学在追求她了，也就没好再多想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这个女孩子应该是不反感我的吧。

　　所以元旦的时候，主动给她寄过去一张单位的贺岁明信片，问候她新年快乐。对于她的住址我没问过，只是照着有一次聊天时她说起的地方，疑疑惑惑的填写上去。

　　这样就开始来回通了几次信，约好了什么时候回去，上她们家坐坐。

　　很快就到了中秋假期，我照例回了老家，按照约定冒冒失失的去找了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她还是很吃惊，但更多的是溢于言表的欢喜。

　　她家里的人口多，也嘈杂，她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们就沿着芦氾路一直向东走了，身边不停的有三轮卡和拖拉机，呼呼的开过来开过去，我确定她其实没听清楚我在说什么，因为我压根也听不清她的话，但是她一直在开心的咯咯的笑啊，仿佛我是一个高明的相声演员幽默大师，她呢，就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最认真最投入的听众。

　　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晚的月色的清亮，后来渐渐起了风，轻轻的从脸上手臂上荡过去，带着薄薄的凉意。

　　我问她冷不冷啊？她笑着说，不冷不冷！我说你这么爱笑呢，她解释说是啊，家里一直当我是男孩子养的，同学都喊我假小子赛小伙呢。

　　我跟着傻笑了，抬头看见远远的地方，是一排整齐的影影倬倬的树林，月色轻拢在树梢，宛如蒙上一层透明的银纱，反射着闪亮的丝线的光。

　　我说我们好像跑的蛮远的了，她说嗯呢，前面就是朱桥啦！

　　但是我还是提议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我们下次早点骑车过来，她很干脆的答应了，说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这个很意外吧？是的，其实是我当时忽然就心慌起来，因为我无意中看到，她的在月光之下的温柔娇美的脸庞，还有生动的眉眼与丰盈的嘴唇，是那么叫我心动。

　　我克制想要冲上去，拥抱起她亲吻的念头，毕竟这才是第几次见面啊，这样的念头，让我感到惶恐不安了，仿佛真的那样，就是对她，以及对她的这种美的冒犯。

　　假期转眼就结束了，我回到了正要辞退分流我的机关，很快得知我要被分配到一家下属企业去，那还是一家即将面临倒闭的公司。

　　我沮丧的想，这就意味着我就要是一个正式的下岗工人了，生活怎么办呢？在被厄运包裹着的时候，年轻人难免不会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

　　我对我跟她继续走下去的前景，作出了无数种猜想，而每一种最好的答案，都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因为我还听说她家的经济条件特别好，而她自身的条件也不错的，我不能自己下水了，还要连累了她跟我一起，去过那种苦日子吧。

　　这样我就狠下心来，把她欢天喜地寄过来的那些信，连同夹在信里的她的英姿飒爽的相片，一股脑的回寄了过去。

　　我的几乎是幼稚的骄傲和自尊，让我不愿意对她说出实情，我实在没有勇气告诉她，我不是她以为的机关里的干部，而是一个就要失去稳定工作的待业大龄青年。

　　书上说生活里总是不可避免的充满遗憾，而我们总是在有意无意之间辜负着别人，也不可避免的被别人辜负。许多事无法重来一次，就是最大的遗憾了。

　　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一段还没来得及好好开始，就仓促慌张的结束的情感，我深深的感到，是我的一厢情愿的盲目与自私，伤害了这位单纯清澈的好姑娘。这种歉疚与日俱增。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听说她在城里的一家商场上班，就鼓足了勇气找过去，含含糊糊的问候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像个匆匆购物的顾客，在她手里买了一瓶大宝，赶忙慌慌张张的撤退了。

　　她呢，还是当年的那副笑吟吟的神情，只是眉眼之间平添出几分成熟女人的沉稳和娴静。

　　再后来又听说她过的很好，孩子也不小了，我也就释然了，仿佛是岁月替我偿还了对她的愧疚，尽管自始至终她并没有跟我多说过哪怕一个字，好像当年的那次夜晚的漫步，出来就没有发生过。

　　就像我们头顶的月华，它们曾经那么温柔的轻拢了夜晚，可转瞬之间又在黎明到来之前，消失的了无踪影，仿佛是水漫过了时间的磐石，什么都不曾留下。

　　就像朱桥之于我，说起来它一直都在我心中，可是仔细想想，我跟它之间相隔的，又何止是万水千山？

　　我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桥身是朱红的，还是因为团一转姓朱的人家多，才有了这样一个富有诗意的名字。

　　我连朱桥到底是不是一座桥，都不能确定的啊。

　　千叶树 2018年6月25日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