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庄的诗意“流水账” 文/李明官 每个人的心底大抵都留驻着一块衣胞之地,如同与生俱来的胎记一般,永远不会消退。行囊渐远,足迹渐遥,这种烙印却愈发深刻。春晴里的翩翩蝶翅,熏风中的悠悠虫鸣,甚至秋风萧木,寒夜斗柄,俱为日暮乡关之思。 我的故乡乃里下河腹地一座小村落,绿树拱围,秀水洄绕,暮云平处,炊烟四起。 村庄布局曾经如此精致。 四面临水的庄内有一条清亮的小河直贯东西,至河中心处,又有一弯清流圈拱过来,将庄子南部一分为二。大小不一的两块庄地被称作大河南、小河南。庄子里水多,树木便格外葱郁葳蕤,春嫩秋熟,风情万种。尤其是长夏季节,绿树婆娑,枝柯相触,舟行夹河,仿佛穿越在一顶硕大的凉棚之中,而一两声脆滴滴的鸟鸣,更让人身心如有淙淙清泉抚熨,柔柔南风轻拂。多少年来,一庄人就在这滃滃水汽、荫荫夏木的浸润护佑下,度过了一场又一场溽暑。 沿夹河东西走向铺就的一条长长的巷道,村人谓为“大砖街”,以此街为干线,分别向北呈“T”字形铺出九条笔直的巷道,青乌乌的砖是庄东罗汉地庙里的老和尚捐资所购,清一色的老火砖,烧炼得约略走形了,指弹之下,作金石声。 而今,这一切俱皆成为过往。村庄的嬗变,迷惘,阵痛,乃至湮没,我在手札里俱有悲情的记述。然而,万语千言,却再也唤不回一抹远逝的清波,一弯尘封的巷角。它们也许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却早已缺失了当初令人怦然心动的韵致。 有意或者无意识地记述村庄,于我,可以追溯到1984年,或者更早。当时,只是出于对写作的爱好,觉得用手中的笔描摹自己的村庄,实在是一件很神奇的事。随着时光流逝,我像一枚坚实的木楔,深深钉入村庄的缝隙里,浑然一体。稼穑和书写并行不悖,劳顿困苦是一剂良方,更多的时候修炼了人的韧性。当然,如此叙说未免矫情,如果深陷其中,而不是离开村庄,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底气如此从容地支颐而思,如此悠闲地援笔而书。对于漫漫人生之途,我曾经有过焦躁无助。这种切肤之痛亦在我的手札里留下痕迹,苍凉悲抑:那一个正午,太阳明晃晃地吊在头顶,我的手臂晒得脱皮,但我浑然不觉,心底有一种彻头彻尾的绝望。我不鄙农,只是心有不甘。我不知道,等到七老八十的时候,我是否和我的地邻们一样,凡俗地坐于六月的田埂,一边喝着焦涩的大麦麸茶,一边絮叨着无尽的家常。 更多的时候,我以随遇而安自况,直至多年后那个凌晨的悄然离开。 但我的笔触一直在范家村徘徊。王家尖,陈家田,豆荡,周家荒,茶叶塥,九顷三。在村庄面前,我是归人,不是匆匆过客。是绕村的河,永远围着村庄流淌。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为了探求心底的道德与为人准则,无愧头顶的星空,我们像候鸟一样飞离了村庄,把孤独的背影投在衣胞之地。但这是暂时的,秋来风凉,我们仍会乘着一队队雁翅,回归心灵的故乡。 村居时光,永远是我心底一道静静的河湾,安宁明澈。这种尘世的幸福,有着陈旧木器的气息,本质清芬。对于我们,幸福和尊严其实近在咫尺,关键在于内心如何定义。有时候,看着西巷小个子的木匠云余,携一张自己打制的桑木矮凳,坐于天井里,沐着西天的落霞,滋滋有味地啜着螺螺,又一口一口地抿着小酒,心下十分羡慕。其实,我们终其一生,穷尽心力,追求的幸福往往就在眼前,就在我们的脚底。更多的时候,我们昂着头,仰望星辰,却忽略了脚下正暗暗蓄势的草芥。为了那遥不可及的渺茫冰冷之光,我们不惜放弃身边鲜活无限的生机,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纷繁喧嚣的现代文明,急功近利的当下心态,已经使我们失却淡泊简静之情怀,离本质的生活愈来愈遥远。为功名利禄翳蔽了视线,堵塞了耳膜的我们,还能再度以清亮的眼眸,去凝神熹微中翩翩翕动的蝶翅,聆听晚风中悠悠蛙鸣吗?甚至,午后,一只静静栖在向日葵上的蜻蜓,杨树梢头几声喑哑的蝉鸣,我们还能够以一颗宁静的心去视听吗? 对我触动最大的,当是母亲的眼疾。母亲右眼白内障手术后,效果尚佳。医生说,如果早点治疗,情况会更好。之前,母亲自己也一直以为是年老体衰,视力退化。后来情况愈加不妙,咫尺之遥,尚不知动静,于园圃莳弄,整藤薅草,扯瓜摘豆,更为渺茫。而我们劳碌尘心,疲命蝇头,几度错失医治佳期,致遗于今之憾。 其实,父母并没有我们想得复杂,宠辱荣衰,于他们不过是过眼云烟,耄耋老人,更注重的也许是最为本质的东西,亦即人心的终极之处:生老病死。天伦对于他们,比什么都重要。在他们眼里,天空,河流,旷野,树林,乃至一茎秋草,一抹春痕,一逗夏波,一薄冬冰,才是亲切而切实的。一辈子打上稼穑与泥土烙印的人,他们的宿命只能是回归。双脚落在土地上,他们心里才踏实。幼时,曾见本家二爷拄着拐杖,瘦骨嶙峋的手,一遍遍地在棺盖上摩挲。那是一口沉重的黑漆大棺,搁置在他家东厢房里,光线暗淡,阴气森森,但二爷笑得咧开了嘴,脸上是无比的惬意,满足,安心,踏实。心里有一块土地,便接了地气,有了归宿感,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自然中的一草一木,一菜一蔬,看起来那么寻常,却最能触动我们心底的那根弦,让人怀风临水,心生雅致。 基于这样的思考,我觉得应该为自己的村庄记录一些什么,哪怕只是一本流水账。 然而,熟悉村庄历史掌故的老人日渐稀少了,他们如同秋后经霜的桑榆树叶,一片片飞落下来,寻找到安静平和的归宿。每次回来,看着堂庙口倚墙的石条凳上,或是空空荡荡,或是坐着又一排新面孔,心里总是不忍,有一种揪心的疼。我知道,那些熟悉的,曾经坐在这里晒太阳,或乘凉风的一张张脸面,永远不会再现了,他们深刻的皱纹,从此之后,只能如一道闪光,划过我忆念的梦。 村中老人陆续故去,村庄的历史亦离我们愈来愈远,如渐行渐远的孤舟,终有消逝于渺渺水天尽头的一天。那时,我们还有记忆吗?纵然有,又是何其浅薄和短暂。村庄的历史是一笔财富,是需要接力的。昆虫学家说,世间少了一种昆虫,便少了一座基因库。而村庄,少了一个老人,又何尝不是少了一段记忆,一段历史啊。他们不仅见证了一个家庭的兴衰,更见证了一座村庄的荣辱,几代人的变迁。他们是走动的线装书,是活着的老黄历,他们是陈旧的,但不是腐朽。唯有陈旧,才愈发显露着本质的岁月,如同那些没有经过雕凿的古树年轮。 这种无助遍植于我们的日常。那天,翻《植物名实图考》,看着似曾相识的植物,心有隐忧。那些从远古而来,静静地栖于我们脚边的草本木本,被我们忽略得真是太久了。在岁月的长河中,它们不会湮灭,消逝的只是我们的记忆和日渐迟钝的心。 如果说遗忘是一种消极的心态,那么恶意的伤毁无疑令人发指。今年小暑,我至陈家田南河,蹲于水湄,察看水质情况。见河水已呈暗红色,近豆酱而淡。想是夏收时节,禁焚麦草,庄户人家惜地,唯有将草垛堆于河坎近水处。一侍夏水襄堤,大大小小的麦草垛随水势冲泻而下,漂流于河道之上,侵蚀日久,至有而今之虞。河脚处漂漾着各式杂物,水海绵渐见枯黄,几张芭蕉扇似的荷叶,颓萎于水面,边缘犹如烧烤过一般。荇菜,水韭菜已退却了往日的青碧,在暗红的河水里愈发憔悴。 其实,环境污染有着多方面的因素。扒渣罱泥的绝迹,工业企业的排污,生产生活的垃圾,都在严重毁损着地球之肾。人类恶待自然如此,与面对绝收的年成,于田畴深处,绝望地灌下半瓶剧毒农药的老农,又何尝不是殊途同归呢。 河水悠悠,浮萍聚散。云影天光中,我们能真正看清自己的容颜,听见切实的心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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