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8）长篇励志纪实文学《已耕岁月》：步履蹒跚｜周以耕

　　大姨在南窑的生意做不下去了，回到宝应县城家里。我家要让房，住哪里？舅舅家有多余的房子对外出租，母亲要求住回娘家去。舅舅怕我家的入住，会给他家正常平静的生活带来这样那样的不便和打扰，更怕我欺侮他家比我小一岁的儿子。弟弟对姐姐走投无路的境况又不能坐视不管。于是，舅舅在我家风雨飘摇的节骨眼上助了一臂之力，每月资助两块钱让我家在外面租房子住。

　　从此，我家进入搬家的动荡时代，成了搬家专业户，搬家不计其数，有时住一个月搬一次家，成了地道的“吉普赛”游民。

　　不远处一户沈姓人家的一间茅草盖成的厨房，被我家租下了。是一削水的披子，大约十三个平方，里面有一口大灶供我们做饭，剔除大灶占据的空间，三人的吃喝拉撒睡全在里面，显得特别拥挤。里面放了床，马桶，吃饭小桌和一个竹片编织的碗橱，水缸只能放在门外的露天地上。

　　屋顶有一个小天窗透光，坑凹不平的泥土地面，逢到梅雨季节，地上渗水，潮湿气、霉味、马桶的粪尿味弥漫着室内，异味难闻，熏得人恶心呕吐。冬天，低矮的土墙草屋倒也暖和宜人，给寒风中瑟瑟挣扎的一家人带来一丝春的温暖。

　　当时居委会权力大，居民的就业、参军、入学、救助等等全在居委会主任嘴里一句话，掌握着居民的“生杀”大权。

　　父母离婚了，桥归桥路归路，互不往来。本应回归百姓平静的正常生活，但父亲政治牵连的阴魂似一张灰色的大网不离不散地笼罩着我家，甩不掉割不断，压得我们三口人喘不过气来。母亲三天两头找主任恳求安排一份工作，结果都以“不符合政治条件”为由遭到拒绝。母亲找不到工作，就没有经济收入。天一亮，一家三口要吃饭，钱从何来？

　　好心人劝母亲改嫁，给自己找一条生活出路。母亲考虑过家里现在这种状况，条件好的人家不会要，条件差的母亲又不愿意嫁。就是嫁到一个人家，两个孩子成了“拖油瓶”，一步走不好会毁了孩子的一生，孩子长大了要痛恨一辈子！母亲的考虑不是没有道理，得到好心人的同情和理解。后来母亲对改嫁闭口不谈、一概拒绝。“这个女人不一般，脑袋瓜子灵光，有骨气！”左邻右舍的人竖起大拇指在背后一致夸赞母亲。

　　母亲找不到正当工作，到处找零工杂活做，不管脏活、累活、苦活，只要能挣到钱都去干，不管适合不适合都把头磨尖了往里钻。卖冰棒，砸砖头，做买卖，挑河泥，甚至卖血五花八门样样干过。令我终身难忘的是挖河挑堤，母亲一米五的个子，八、九十斤的身体挑着装满近百斤泥土的担子，哎唷哎唷地来回穿梭在运土的路上，扁担被压得“咯吱、咯吱”地痛苦呻吟。

　　母亲身披星光出，头顶月色归。每天十几个小时，不知跑了多少路，挑了多少土，流了多少汗！刚开始的日子，收工回家的母亲撂下担子总是大哭一场，诉说着嫁给一个外地人，没进过婆家门，没见过婆家人，受他的连累把自己拖进苦海不说，大人小孩还要跟着遭受政治歧视、社会白眼。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痛骂父亲“遭枪杀的炮子哉”、“遭千刀万剐的祸害，把人害死了!”，一阵猛烈倾诉，母亲倒了肚里的苦水心里才舒坦些。

　　母亲又红又肿的肩膀鼓起一个很大的肉瘤。脱下草鞋，脚板的皮肉一同被撕扯下来，脚后跟血肉模糊，淌着涩水，流着鲜血。细嫩的皮肤经粗糙的草鞋反复地打磨揉搓，起先隆起了血泡，血泡破了，没有皮的挡护，草鞋直接在肉上摩擦，流血淌水，血肉难分在所难免。

　　可以想象肩上压着百斤重担，血肉模糊的双脚不间断地运动，重一担轻一担地来回穿梭，完成工程额定的土方任务，那种疼痛是何等的撕心裂肺。绝境求生的母亲是钢铁般的意志，是一种超越常人的毅力。

　　母亲用水洗过脚，清理了破皮烂肉，用一块长条布把血肉淋漓的脚像包粽子一样，裹了里三层外三层。母亲准备了几块长条布，轮换着用，轮换着洗，继续着第二天的挑土任务和撕心裂肺地痛苦煎熬。

　　母亲很小的时候裹过小脚，虽不是三寸金莲，但脚比常人小，根本不适合干这种挑重担的活。我们姊妹俩嗷嗷待哺！生活所逼，如不忍受这种痛苦，一家三口人坐以待毙，就会活活饿死。生死天地间，母亲选择让我们生，忍受着非人的折磨换来我们生命的延续。慢慢地发现母亲瘦细的腰杆佝偻了，皮肤黑了，人瘦了，老榆树皮似的沧桑过早地登上了本不该登陆的脸庞。

　　挑土的活结束了，连选择痛苦求生存的机会都没有了。家里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越来越严重，尽管一天吃两顿，还时常揭不开锅。今天借东家，明天借西家，债务也多起来了，阴天驮穰草越驮越重。母亲整天愁眉苦脸，心事重重。

　　母亲听别人说卖血可以挣钱，一番打听后跑到医院检查了身体，填写了表格，加入卖血协会，领取了输血证。回到家，母亲喜滋滋地告诉我和妹妹，“将来有饭吃了!”

　　听说母亲要卖血，我坚决反对。我跪着恳求：“宁可不吃不喝，宁可饿死，也不让母亲卖血。”母亲把我拉到身边搂在怀里，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傻孩子！我不偷不抢不犯法，输血可以救病人的命，自己又能得到钱，这是双方有利的好事。”母亲向我解释：“医生说，人身体里的血液抽出来还会生长出来，叫新陈代谢。”母亲继续解释：“这是一种循环，血液换成钱，钱换成食物，食物生成血液，转了一大圈是不是一种循环？它的好处在于循环后大家有饭吃，可以保住三条命！”母亲双手一摊显得很无奈“阶级斗争已把我们逼得走投无路，只有卖血不受政治条件限制，不会受到你死鬼老子的牵连。除了卖我身上的血还有什么办法活下去？现在没饭吃，饿死了一切都没有了，再说抽点血也不要我的命。只要能养活你们，就是要我的命，我也心甘情愿！”母亲一套一套的循环理论、一句一句分析的道理，我们姊妹俩听得泪水满眶，盈盈往下落。

　　医院规定：每个会员三个月输一次血，每次输200毫升，最多300毫升，按输血量付钱，100毫升10元钱。母亲要求我和妹妹对外保密，怕别人知道了也去卖血，抢占了她们的业务。母亲还找医院里的人开后门，求医生多给她提供卖血的机会和增加卖血量。

　　每当病人需要输血，医院有专门人根据血型要求按顺序上门通知输血人。接到通知后，母亲先倒一碗白开水加少许盐，等温度适宜时咕隆咕隆的一口气喝下肚，用来稀释血液浓度，减少出血量，这是圈内的“潜规则”。母亲每次输血回来，脸色蜡黄，没精打采，蹒跚而归。

　　母亲用流淌在身上的热血换成的人民币，从中抽出二、三角钱给我，让我去菜场买些猪肝和菠菜回来做汤，母亲说猪肝和菠菜吃了补血。我攥着母亲给的零碎钱一阵风似地跑到城南菜场肉食店，排上两、三个小时的队买到了猪肝，又买了菠菜急匆匆地赶回家让母亲早点“补血”。汤做好了，母亲用筷子夹猪肝给我和妹妹吃，香喷喷的美味馋得我垂涎欲滴，可这是母亲身上的肉、母亲身上的血啊！我怎么忍心吃呢？让母亲补充营养，盼母亲早日康复，使我们惟一可依靠的大树永远苍劲傲然，成了我们姊妹俩最大心愿。每逢母亲吃这类东西，我故意找个理由，跑到远远的地方去玩，免得母亲见到我们不忍心独呑“营养品”。

　　有一次母亲输了330毫升血液，她高兴地偷偷告诉我，这是送礼给医生才有的结果，要我不对外说。母亲为我们求得生存抛弃身体的承受能力，命都不顾了！我躲在背后大哭一场，恨自己没用，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不能快快长大，不能帮家里分担生活重任。自己越盼望快快长大，不争气的个子总比同龄孩子矮了一截，像是老天爷故意与我作对，让我家背负苦难的煎熬。

　　冬天，是没有人愿意早起的，树木还在沉睡。整个世界看起来死气沉沉。天气很冷，风很大，刮得人脸生疼。母亲被通知到西安丰医院输血，趁着大早赶路，坐了七、八个小时的小轮船赶到西安丰医院。病人急等供血，母亲没有盐开水喝，跟医生撒了个谎，说是要小便，跑到一户人家的水缸边，拿着瓢舀了一瓢冷水，咕噜咕噜地喝下去。

　　那次回来，母亲痛哭一场，说是在医院遇到我父亲的妹夫，是我的姑父，母亲是他的亲舅嫂，他是这个医院的院长。两人碰了个面，姑父见了母亲形同陌生路人，装个不认识的样子走开了。母亲边哭边诉：“我在你杨家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罪，现在靠卖血供养两个孩子，在你的门上装作不认识，没有一声问候，没有一声招呼，六亲不认，真是应了‘门前骑的高头马，不是亲来也是亲；门口放的讨饭棍，骨肉至亲不上门’的古话。”

　　婚姻，是人生命运转折的跳板。跳好了，对岸柳暗花明，日子过得舒心惬意。跳不好，就是投身苦海，一辈子苦难深重。母亲属于没跳好的后一种。一直叹息，直呼世态炎凉！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强烈地震憾和刺激，挥着小拳头对自己一阵猛捶，发誓要努力，要争气，要有出息！一定让母亲扬眉吐气、让别人刮目相看!

　　现在知道了，那时的姑父正在接受政治审查，他怕我父亲的政治问题被牵扯进来，躲都来不及呢，哪还敢认这个不速而至的亲戚。

　　购书签名：15301441856

　　品味人生，下节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