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宝应的城乡间

　　从小到大，我一直行走在县城和农村之间。因为父母在农村教书，开学时我跟随父母到乡下，寒暑假回到县城爷爷奶奶家。

　　钱钟书在《围城》里说，婚姻像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其实何止婚姻？比如我那时，在农村待长了想进城，在城里待久了闹着要下乡。

　　据父母说，我们家是一九六二年夏天，坐着木船，带着很少的行李，进入柳堡的。那年发大水，刚建成的柳堡初级中学，飘荡在一片汪洋中。除了树木、河堤和村庄还露出水面，其余皆为白茫茫。对于这次艰难的行程，我没有一点记忆，那时我才两岁半。

　　大约六岁时，有一次乘下河轮船去柳堡，我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好像是冬季，天还没有亮，父母拖着我，走过城南大街，又转入窄窄的小巷，到处空无一人，只有我们仨在昏黄的路灯下匆匆赶路，只有踏踏的脚步声和一会儿长一会儿短的灯下身影跟着我们，一切仿佛梦幻。

　　到了轮船站，周围冷冷清清，突然“突突突”的机器声响起，一股白白的蒸汽笼罩着船身，船工在用力地解开缆绳，预示即将启航。

　　上船后我又睡着了，等到睁开眼，天已经大亮，轮船行驶在宽阔的大河里，两岸是高高的河堤。我很好奇，船头带起的水波像光滑的绸缎，虽然在起伏，但又不变形态地跟着轮船一起走。水波斜斜地传送到河岸、拍打着河岸，溅起激烈的浪花。河边的小草被水波淹没了，然后又从水里顽强地抬起头来摇晃；河堤的洞穴被水波撞击到了，河水灌进去又被洞穴不客气地吐出来。我目不转睛地呆望着这一切，怎么也看不够。后来渐渐掌握规律了，提前盯着前方的一棵河边草或一个河堤洞看，预想它将会出现的情形，等到小草如期出现起伏摇晃或洞穴果然吐出河水，我庆祝猜想成功、高兴地拍起巴掌。

　　轮船不能直达柳堡。我们要在陶林上岸，转乘小浜船。小浜船是老百姓自己的家船，船舱由一个平顶的小木屋构成，侧面有窗户，形制和鲁迅笔下的乌篷船差不多，只是规模好像要大一些。船工用竹篙撑船，从船头下篙，沿着船的边沿，一步步走到船尾，于是船就向前行进了。

　　我从船侧的窗户往外看，撑船船工的大脚一次次在我鼻子前面，从船头走到船尾，再从船尾走到船头。等到船工停下脚步，终于到家了，而这时天也黑了。

　　从县城下乡，很难。从乡下进城，更不易。因为柳堡连小浜船都没有，更别提自行车、轮船和汽车了。要进县城，只有步行去氾水乘客车。

　　记得我八岁的时候，一次步行去氾水，走了三十多里路，腿酸腰乏，疲惫不堪。父母不断鼓励，我一直在坚持。终于远远地看见氾水模糊的影子了，在夕阳的映衬下，西天出现云蒸霞蔚的景象，氾水就像海市蜃楼一般。长时间生活在宁静的农村，我突然感觉到一种隆隆的城市的声音迎面而来，仿佛天边的隐雷，也像似微微的鼓声，心里顿时好一阵激动。那晚，我们因为没有赶上扬州班客车，想搭乘路过的车辆都被拒绝，只得在六角亭下坡旁的大运河旅社住了一夜。

　　我十二三岁时，柳堡有了机帆船。顾名思义，这种船用机器代替风帆的功用。机器是一台安装在船尾的小型抽水机，用抽出的水冲击船后的水面，以反作用力推动船前行。船不再是木船，而是新奇的水泥船。水泥船的船头船尾沿船面封闭，各形成一个船鼓，开圆孔联通，加圆盖隔离。

　　那年放暑假，我和弟弟急着上城看爷爷，可父母没有时间陪我们。一天，听说生产队的机帆船要运一船大肥猪到城里，我觉得这是个搭乘的机会。父母同意了这个方案，请生产队队长捎带我们。

　　太阳西垂，暑热消退。机帆船喷出水柱，在傍晚驶离供销社码头。开船不久，夜幕降临。我们原来兴奋不已，坐在船头看大河两岸的景色，现在除了漆黑还是漆黑。原本闹哄哄的肥猪们变得安静、进入睡眠，可是船舱里随着排便增多，臭气越来越大、蚊子越来越多。

　　船面上没法再待下去，我们打开船头的圆盖，进入船鼓。哪知道，船鼓也不是避难之所，里面闷热难当，喘息不易。我们船鼓待不下去上船面，船面待不下去进船鼓，折腾了一宿。天亮到达县城，来到爷爷面前，我们骄傲地以为给了爷爷一个惊喜。不料想，爷爷大惊失色，原来我们全身被蚊子叮得红包累累。

　　尽管行走城乡如此不便，可还是挡不住我的步伐，在农村待长了想进城，在城里待久了闹着要下乡。到底是什么力量推动我行走于城乡之间呢？

　　城里有电影院。听堂哥堂姐说，他们学校经常组织学生包场看电影，羡煞我也。城里有新华书店。虽然没钱买书，但是书店外面的连环画摊，对我具有相当大的魅力。城里有冷饮店。晚上店里的灯光特别亮，发出冷冷的光，还有一台会摇头的电风扇，真是神奇。城里有各种商铺。小新桥布店收钱有意思，通过空中拉起的铁丝传送顾客的购物款，“啪”的一声票夹飞到高高的收款员台子上，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收款台要设那么高。城里有钟表店。店里总是亮晶晶的，修钟表的师傅眼睛上卡个圆柱形放大镜，头埋在小小手表上，显得很神秘。城里有画像店。我会在店外隔着玻璃看半天画像，看画师歪过头透过一个放大镜装置，仔细观察一张小照片，然后用一种蘸墨粉的特殊的笔，在自己面前的厚纸上轻轻地掸一掸。城里有自行车出租。是那种小小的自行车，骑上去即使摔倒也不疼，孩子们可以凑钱租来学骑车，一小时五分钱。城里有气枪打。在大新桥的闹市里，沿街边屋檐下有个打气枪的摊位，一毛钱可以打十枪，打中了靶子，电动玩具会表演小熊敲鼓、母鸡下蛋，我曾经十发十中……城里好看好玩好吃的东西太多了。

　　农村有什么呢？农村好看好玩好吃的也不少。农村有高高的河堤，河堤下水边上有拉纤人用脚板走出的羊肠小道，顺风一人拉纤，顶风几人拉纤。农村有白白的帆船露出地平线缓缓前行，帆船过桥比较麻烦，要事先降下风帆、倒下桅杆、人力撑船，过桥后再一一恢复。农村有各种各样捕鱼的方法，有罩着河面、沉下大网、静静等待的扳罾，有在浅水田里、用一个圆形竹筐戳到土里、用手入筐摸鱼的罩鱼，有小渔船放刺网、晚放朝收的网鱼，有手拿鱼叉、透过水层、发现目标、奋力一掷的叉鱼，还有水花飞溅、热闹无比的鸬鹚捕鱼等等。农村有痴痴迷迷一心孵小鸡的老母鸡，家人不愿它做母亲，用红布扎在它脖子上、腿脚上，警醒它老老实实下蛋。农村有成群成群的鸭子、大鹅，如繁星般在一望无边的湖面上游荡觅食，放鸭鹅的小船像一片树叶漂在水面。农村有可爱的蚕宝宝，雪白的身体匍匐在碧绿的桑叶上，沙沙沙地饱餐数日，然后“上山”结出雪白雪白的蚕茧。农村有大母猪一窝下出十几只小猪崽，一个个长得一模一样，亮亮的小眼睛讨喜地盯着人看。农村春天有用线串起来的新结荚的蚕豆，夏天有瓜地里匍匐前进偷瓜的快乐，秋天有绿茵茵的今生再也吃不到的新米粥，冬天有大锅里掺铁砂炒出来的蹦脆蹦脆、香气诱人的炒米。更重要的，农村有说话结巴、偏爱说话的小军，家里惯宝宝但心灵手巧的小强，常年拖鼻涕的小弟弟，困难时期父母饿死的孤儿小旺旺，不知道他们现在都在哪里？

　　行走城乡的那些日子，苦涩中有甜蜜，欢乐中有困厄。那些日子如流水一般，再也不回头。

　　文：张磊｜编辑：无敌大兔牙｜美编：不闲 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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