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赵沈萍 氾水京杭饭店 01 沿大运河两岸的市镇集市,一定开过开着很多家叫京杭的饭店吧? 我要和你说的,是我们氾水镇的京杭饭店。 那时候,你若是在天黑,才从运河堤上的老车站下来,一路往南,不多远你就到了六角亭跟前,你顺着堤边的斜长坡往下滑,坡边上的小面馆已经打烊了,隔壁干鲜铺枣红的木排门扣上了。 干鲜铺边上的小百货店,已然褪去了白天的喧闹,你可以想象那扇门后的长柜台里,摆满了糖果酱油草纸,肥皂牙膏牙刷,它们在耐心地等待系着白围裙套着蓝护袖的氾水女人们,风风火火地一路小跑过来,推了门脆生生地喊一声,接过东西,左看右看,上掂下量,不情愿地递过几张毛票和块票,一阵风似的刮出了店门。 你在斜坡拐角的地方站住了,一抬头就看见门头的灰色墙砖上,手写的红漆大字招牌:大运河旅社。 你还没有缓过神来,就有热情的妇人过来招呼了,欢迎你进来看看。 你顺着狭长的通道,推开紫红的木门,你拍拍床上喧起来的垫被,摸摸叠得四四方方的豆腐块般的碎花被,你闻到清新香甜的阳光与肥皂的味道了。 你拿定主意住下来,旅社的人热心地跟你介绍,千年古镇运河明珠氾水的种种,临走时轻轻帮你带上房门,丢给你一句: 三顿饭就在隔壁京杭饭店,想吃什么都有,我们是一家的,你就一百二十个放心吧。 摄影:赵沈萍 02 京杭饭店也就是三间普通门面那么大,几扇联排的紫红传统雕花木格排门。 一脚跨进来,大堂一览无余,八九十来张笨拙的棕红或者清水漆的八仙桌,憨厚地杵着,每张桌子四周横着四条长条板凳。 你不要奇怪那些板凳长短不一,宽窄有别,它们都是公私合营时,从各家各户收上来的,有的板凳腿上还刻着某某专用,X氏祖传的字样。 它们带着那些普通人家的烟火味,聚拢在京杭饭店里,仿佛是组建了一个亲亲热热的大家庭。 京杭饭店的特色却是每天的早市。 旁边旅社里的住客,氾水街上的人家,人们纷涌到饭店来,交过钱手里捏着红的绿的钱币大小的塑料圆筹,挤在长长的队列中。 你可以一句话都不说,闻着满店飘着的烧饼油条包子香;也可以和前头后头的人叽咕几句闲话;或是警告一下揪住你裤腿的小孩: 不要急猴猴的撒,马上就到我们! 03 那些年头里,除了早市像打一场短平快的阻击战,其他时间倒也不算忙碌,因为来吃饭的人其实并不多。 途经氾水的那些船队,要是夜里泊在运河码头上,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各地方言的船客,会二五结队三五成群地勾肩搭背起哄了晃进来,占着一张大桌,吃吃喝喝闹半天。 往往也挣不到他们什么钱,那些南蛮北侉精呢。他们会着人去氾水大街上买些荤素熟食,甚至连酒都是自带的,那么便宜的山芋干子泡出来的散酒,才8角钱一斤,轻易都舍不得掏钱。 挣不到钱没有关系,倒是他们的吃相,实在不够雅观。 有夸张的,看上去像是买单的或者很有些老大派头的人,吃到高兴了,索性把一双大脚撂到长凳上,搭几粒油爆花生米,咪一口小酒,抠一阵脚丫,麻辣香臭,满屋三间。 有时候吃完了,仗着酒劲粗声大气地囔囔:老子的皮鞋呐?哪个龟儿子带老子玩啊?魂掉得来! 饭店里的人觉得这样很不好,会让外人误以为我们本地人的素质不高,影响氾水人的名声,就请了镇上的张老先生,写来几张王羲之的行书:请文明用餐,勿大声喧哗。 下一回那些外地船客又来了,一眼看到墙上的红纸宣传语,咧嘴笑起来,骂说扯XX蛋呢。 你贴你的,他胡他的。 04 偶尔来了远方的亲戚,条件好的人家,会安排到大运河旅社住下来,到京杭饭店预订一桌饭菜。 或者快到中饭时了,叫孩子们拿几只大瓷缸,端两个钢筋锅瓷砂锅,溜到饭店去,烧一碗杂烩,炒一碟猪肝,也可以是煮一锅腰花汤,剁一只白斩鸡,顺便在街上切些二刀,抓一把盐水花生,将就了在家里招待。 除去镇上的厂里来了外地客户,厂长或者供销员神气活现地把人引过来,剩下的就是大小干部们,高兴起来了,架不住底下人的七喧八喧的,就牵头过来打个牙祭开个小荤。 那时候干部们实在是有干部的派头呢,你要跟他谈个事,或者找他帮个忙,他就严肃得要命,好像这个事很快党中央毛主席周总理就会知道的,大意不得。 不过要是碰到沾公家便宜的事情了,他也心虚得很,鬼鬼祟祟地不敢声张。 他晓得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那时候的干部,一旦有了些小私心,他就很害怕我们群众呢。 05 京杭饭店的生意不是那么火爆,但是你不要担心,它和大运河旅社也养着好几十口子呢,这些人的身后还有那么多的小家庭。 估计是那时候的钱更值钱吧,禁得起花。 老一辈的氾水人都还记得,那些年的京杭饭店,大运河旅社,招待所,氾水饭店,迎春楼,或者那些秦家茶炉苗家茶炉,何三爷熏烧摊,朱家素鸡,叶家卤菜,不管你是公家的,还是私人的,干净整洁清爽实在,都是一样一样的。 没有客人的时候,京杭饭店的人也闲不住,打扫卫生,洗洗涮涮,有时还分到别的饭店旅社去抢忙。 要是镇上谁家里有红白大事了,店里也会着人手去忙忙,如同是主家的远房亲戚。 我母亲就说过,人家京杭饭店出来的人,洗个韭菜都是一根一根的洗。你不好说是因为他们的时间多,闲的呢。 摄影:赵沈萍 06 那几年,六角亭上有过一道特别的风景。 隔天把你就会看到,亭子间拉起细麻绳或者尼龙绳,晒出几床浅蓝色条纹的白底大床单,淡灰或者浅白的台布,中间印着一圈椭圆的红字,像盖了一个章:大运河旅社,京杭饭店。 风一刮,空气里闻得见洋碱(大运河牌的)的清香。 傍晚的太阳,往运河里一点一点地坠下去,有人跑过来收拢这些干干净净蓬蓬松松的床单和台布,满满地抱在怀里,抱着满怀的阳光的干甜,分送到饭店和旅社的房间里去。 有一回,都换班了,旅社里的阿姨躲在茶水间里哭,刚刚经理轻描淡写地嘀咕过,今天的床单上,有一小团茶渍没有洗干净。 经理后面的一句话,让她难过得脸都没有地方放了。 经理说,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赶不上才来的小丫头呢。 07 那一年,政府动员挑河堤,挖了老运河的中大堤,多大的土方工程啊。 一时间来自四乡八里,远的还有建湖盐城的劳力,潮水一样涌到氾水镇上来了。怕的要有十万人呢! 那一年的京杭饭店,如同腊月根里的氾水浴室,天天挤得人都站不稳。 每天的碗筷不是坏了就是没了,成把成捆地补货,镇上几家杂货店百货店小日杂都顾不上进货填仓呢。 几十年过去了,还有当年的那些民工,记得这段战斗的经历,吃的苦倒是淡了,忘不了的,却是当年的那句:住运河旅社,吃京杭饭店,逛氾水大街,还有招待所迎春楼的那些点心美食,怎么就忘不掉的呢。 08 就是忙成那样了,京杭饭店的职工们还一直照应着那个山东侉子。 山东侉子没有双腿,半截身子顿在一块装了四个弹珠的方方正正的木头板上,两只手拄着两根短粗的撑棍,要移动了就像划水一样往前趟。 不知道他是怎么流落到氾水来的,一来,就再也不肯走了。 白天山东侉子沿街乞讨,到饭时差不多近了尾声就趟回来,往京杭饭店门口一靠,眼巴巴地朝里望着,等着饭店里端了残羹剩饭给他吃。 有时候他来的迟了,饭菜都冷了,还给他热一热。 雨雪天实在没有开张,饭店的人就特为关照厨房大师傅,给他抄个把素菜,加个鸡蛋皮或者几根肉丝啊什么的。 晚上山东侉子也不去别的地方了,赖在饭店门口不走,饭店里的人也不气不恼,就喊他进来,在大堂一角收拾块空地,让他睡了,第二天一早喊他起来。 夜里起风了,店里的人想着不要把他冻了,起来送一块半新半旧的毛毯给他蒙上。 山东侉子睡得香沉,第二天早上几个人喊他踢他,他才不情不愿地揉着眼睛醒过来。 日头已经斜刺过来了,店门往两边一收,阳光扑啦啦地闯进来,顿时就暖洋洋的了。 这样一晃就是三年多,山东侉子把京杭饭店当作自己的家了,也不晓得说一声谢谢,好像就是理派应当的。 新来的师傅看他不顺眼,嫌他有些个麻木,就是老卵八千的,要轰他走。 店里其他人都笑了劝道:不要跟他计较撒,好歹是个可怜之人。就当我们氾水的人,落到这种田地了,你还能忍心,看他不得吃不得睡啊? 09 山东侉子后来不晓得什么缘故,沿着运河堤向北趟远了,离开氾水了。 但是我估计在氾水的三年多,肯定是他悲惨的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我猜测,当他后来无数次地流落在异乡的街头,无数次地忍饥挨饿,遭受白眼,他一定会一次次地怀念起氾水人的好。 当他离开人世的那一瞬间,他幻想中的天堂, 肯定就是氾水大街上京杭饭店的模样吧? 文/七月|2016-5-8 时光如水向前,回忆带我们,重返往昔。氾水札记⑱ 感谢氾水老乡赵孝骅,祁进,沈萍,陶俊。 感谢你们有耐心陪我寻访回忆,京杭饭店和大运河旅社的往日情形。 赵叔叔和祁阿姨,你们把美好的青春贡献给了氾水。 而沈萍,下一次如果你还会在京杭饭店排队,等早晨刚出笼的包子;那么,我肯定会认出你来的。 还有陶俊,小时候我们兄弟俩曾经在 氾水大街上走来走去,但是好像没怎么吃过多少氾水的美食,所以下一次,你回来时,我们一定要补上的。 谢谢你们。 也谢谢各位《千叶树》的朋友们阅读和指点。 愿你们的现在和将来,比回忆还要美丽。 本文系千叶树(ID:byqianyeshu)出品,宝应生活网经授权发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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