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小区门口是一条不宽的马路,马路对面有一排民房,都是老式的那种砖瓦房子,红的灰的斑驳交错的墙体,屋顶有平房的也有更古旧的人字山。这一排民房再往前,是一条河,河面一段一段的,有的逼仄有的宽阔,像一个心不在焉的人,一路摇头晃脑地走过去。河面上映出天上的云朵,一会儿散漫一会儿仓促地走。 苗奶奶一家就住在这里,我搬过来时,很快就认识她了,因为她每天来来往往的趟数实在多,想要不认识都很难。苗奶奶是个热嘈人,风风火火的,看见个人就招呼,有时候没有人,遇上猫啊狗的,她要是不忙,也能蹲下来逗弄一会,嘴里念念有词的,说的一头的劲,就好像猫狗能听懂她在说什么。 对于我来说,苗奶奶是个没有过去的人。即便是后来有些熟悉了,她也从来不谈她和她一家的任何往事。开始的时候有几次,我提到了我们家过去如何怎么的经历,话赶话地问起她的,她像是没听见一样,毫不停顿地把话题岔开去,说起今天的猪肉又涨了,你们小区昨个夜里是哪家子杠搡的撒,哭的吓人呢,吵的老头子睡不着。我注意到这个以后,就特别小心的不再跟她聊过去的事了。 关于她和她一家的过去,我是听邻居们只言片语说起来过。不敢想象年轻时候的苗奶奶竟然是码头上的搬运女工,中间还送过好多年的牛奶,跟她男人吃了不少苦头,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她男人就是苗爹爹,年轻时候身体就不是很好,据说结婚以后更不行了,是这一带有名的老药罐子,之前在船闸附近的一爿小厂里做保管员,后来改制以后厂子没了,苗爹爹失业在家里,托了亲戚帮忙,去了中港那边的一家公司做门卫,没多久被隔壁厂里的大狼狗咬伤了腿,好了没几天去上班,又被个三轮卡迎头一撞,直接残了。 悲催的是撞他的那个人,比他们家还要不得玩,天天摊他们家门槛上哭了不走,还要给他饭吃,苗奶奶说算了算了,们认死你狠了,你也不是故意的,我们家认倒霉吧。当天加了两三个小菜,弄了一顿好吃的,请对方走了,说做做好事,我们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苗奶奶原来不姓苗,姓缪,她自己嫌这个字笔画太多不好写,不管哪个问了,都是说姓苗,树苗的苗,我跟我家老头子姓。团一转的人都说,苗奶奶是真苦,她的半生简直就是为苗家的四个人而活的,没有她自己。有人为她不平,她倒笑的特别灿烂,开心的不得了,说哪个叫我是死老头子的女将的撒,两个孩子都是我生的,都喊我妈呢,当妈不是好当的,讨饭有碗粥,他们吃米我喝粥汤。 这两个孩子也都不省心啊,好不容易两个大的书念出来了,也工作了,娶亲的娶亲,嫁人的嫁人,可要命的是三年之内又都离了,个中原因我们也不是很清楚,隐隐约约地听说大儿子是因为女人有人了闹着要离的,闺女是因为身体不好,男方家百般嫌弃,苗奶奶气不过,上门去吵了一架,当即就帮着闺女收拾了包裹,母女俩一路走一路哭着家来了。 这时候苗奶奶也是往六十岁上数的人了,她卸不动扛不动包裹了,码头上的人也不敢再喊她的。她先是去西门堤批发蔬菜,赶到乐意楼去卖了,后来看看不行,改行到一些小区收垃圾,回来分拣了再拖到回收站去。 这一干又是好几年过去了,现在她开始往七十岁上数了,好在精神头不错,我们看见她时,十有八九她是敞着那件薄薄的,已经掉了色的暗红棉绒外套,灰白的发丝乱成一团。冬天再冷也是这样,我们就说苗奶奶你不冷啊,赶紧把衣裳扣起来!苗奶奶就笑了回我们,我一身大汗呢,可不敢着凉感冒的,药多贵啊!我真不冷!奶奶有数呢! 我跟她说过,您也是七十多的老人了,要注意呢!能不忙就好好歇着!她就笑了,说小阿爷哎,我不能歇啊,三个大活人瘫在家里呐,我一歇他们全喝西北风去!你不要看奶奶单薄,我身体好呢,还能再苦几年。去年开始苗爹爹不幸又查出了癌症,隔两三天就要去化疗,每次都是苗奶奶骑着拖垃圾的三轮车背着他,一路来一路去的。有时候苗爹爹精神好,她就带他去河码头坐坐,搀着他走几步。苗爹爹叹口气说恨自己就是个累赘,还不如一头跳到河里淹死算了。苗奶奶就骂他,说老东西你不要害我撒,你真要跳下去,救你的还是我! 我注意到苗奶奶有两三件颜色很鲜艳的衣裤,旧是旧了点,但还是能看得出来款式和细节都蛮讲究的,只不过被她穿的走型了。问过她,说还是儿子和闺女刚上班的那一年春节给她买的新年礼物。她有些伤感的说,我家两个匣子都是好匣子,就是运气不好,生在我们这个家里。要晓得是后来的结果,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他们花这个钱的,能省一分好一分啊! 嗯,说到钱我想起来,有一次在路上碰到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喊住了问,说是一张50的纸币不晓得怎么弄的,掉到路上了。说着说着她就哭起来,我迟疑了掏了50元出来,说我给您补上吧。她揩了揩一脸的老泪生气了说,小阿爷你这是做什么?你是骂我呢,哪有这个道理! 苗奶奶是个很乐观的人,这种乐观是她漫长大半生的苦难里开出来的花。她还能怎么办呢?苗奶奶跟我说过,其实她心里也有底呢,什么底?就是社区啊。她说我要感谢政府感谢共产党,这些年政府给他们家办了低保,还有什么农保保险什么的,逢年过节回回都来送温暖,把钱把东西,实在让我不好意思的。万一哪天我不行了,政府不会不管我们的。 这样的话我在很多场合也听到过,可从苗奶奶嘴里说出来,我能感觉到都是从她心里自自然然地流淌出来的。 去年我偶然经过门口的那条河边上,看见苗奶奶在家门口晾床单,就跟她招呼了一声。她热情地迎上来,喊我去家里坐坐,说实话她的家基本就是个垃圾分拣站,苗爹爹面黄肌瘦地坐在窗台下晒太阳,他边上坐着的肯定就是他儿子了,一望就是孤僻沉郁的人。 苗奶奶朝西房呶呶嘴,压着嗓门跟我说闺女刚刚睡了,最近吃了一种新药,身体还不错,医生说很有可能好起来呢。她眯了眼望着儿子,说还有个好消息呢,她儿子刚刚通过一家超市的招聘,下个礼拜一就要去当保安,听说还发制服呐! 苗奶奶家门口有块不大的空地,东南角上长着一块油菜,这一刻正金黄灿烂地开着,在风里齐刷刷地摇摆,仿佛憋了满肚子的话,想要喊出来,却又忍耐着咽下去了。 2020年3月30日 星期一 本文系千叶树(ID:byqianyeshu)出品,宝应生活网经授权发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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