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射阳的日子（二）：亲吻死神

　　我在射阳的日子（二）

　　亲吻死神

　　文/周以耕

　　化工厂北临芦苇荡区，东临桥东四队，西与射阳中学毗邻，工厂大门朝南，一条大道直通射阳街道。当你脚踏射阳街道往北走，巍然耸立的三层、二层两幢化工生产大楼会不经意间闯入你的眼帘，而当时县城仅有医药公司一幢三层建筑。可见当年化工厂的超前意识和现代化气息令人感叹折服，难怪射阳人谈起化工厂一字一句间洋溢着骄傲和自豪，像是他家的一样,拽拽的。

　　化工厂靠几口大锅，几只大缸搅拌化工产品起家。厂领导许庆棠带领周边农民和街道手工业者筚路蓝缕，艰苦创业一路披荆斩棘使工厂发展壮大。化工厂升格为县属大集体性质，是对许庆棠创办企业多年付出的肯定。但在政治统帅的年代，重组领导班子成员中，劳苦功高的创业者许庆棠却排名靠后，负责生产技术。

　　化工厂主打产品间苯二胺是一种工业染料，广泛应用于制造分散染料、活性染料、直接染料和水泥促凝剂。是一种国际公认的"三致"物质，可致人突变、致癌和致畸。主要原料硝基苯属于剧毒产品，女人长时间接触会导致不孕不育，清一色的"和尚"是间苯二胺车间的特色。男工也不是"刀枪不入"，长时间接触，肝脏会受到损伤，车间工人80%有过中毒史，20%患上肝炎。我们第一批从塑料厂调来支援的十八人中有陶春国、张扣成、项文清、梁登科四人患上肝炎，占比22%，（已早亡三人）。

　　生产车间没有真空投料设备，使用的硫酸、硝酸、盐酸、硝基苯，全部依靠工人用竹杠一坛一坛地抬上三楼车间。楼道既陡又窄，一人在上，一人在下，发生酸坛底部与台阶磕碰，下面的人必定是灭顶之灾！

　　一天晚上，从塑料厂调去的保顺与他人抬着一坛硫酸，一上一下攀登在狭窄的楼梯道上，一不小心坛底磕碰到台阶，"哗啦！"硫酸坛破裂。大难降临在下面的保顺，硫酸蹦到身上、溅到脸上、手上，保顺发出撕心裂肺地惨叫！听到惨叫声，我转身扭头，看见昏暗的灯光下保顺拼命奔跑跳入厂区的臭水沟。尽管紧急自救，身上衣服已经被硫酸烧得拖一块挂一块，身体、脸部、手部被硫酸严重灼伤。长期治疗后，身体的疤痕被衣服遮挡，灼伤的脸部毁容瘆人，僵硬的食指不能弯曲，保持三八式盒子枪造型，造成终身残疾。当年他才十八岁，人生的路还很遥远，人人扼腕叹息！

　　在不惜以伤害工人身体、生命为代价，靠人蛮干土法上马的生产环境，到处是"地雷"阵，灾难随时会降临，让人防不胜防。上班如同上战场，生命朝不保夕，人人自危。有人称间苯二胺车间为"太平间"。

　　事故和中毒造成人员短缺，我被调去顶班。好心人为我捏了一把汗，俞师傅夫妇坚决阻止我去间苯二胺车间，找领导说：他的锻工车间忙不过来，要我到他那里上班。那时强调"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我血气方刚，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对俞师傅夫妇的善意我并不领情。

　　那天，我和老工人值夜班，没有可怕的抬酸投料任务，只是控制反应锅温度，工作轻松，算是幸运。老工人出于好意，叫我到阳台上吹风乘凉，由他来控制反应锅温度。

　　夜深人困，容易入睡，我趴在阳台栏杆上不知不觉眯着了。"不好了！快来呀！"突然，一声尖叫把我从梦中惊醒，我慌忙进入车间，看见老工人正慌里慌张地使劲拧阀门。我问发生什么情况？他说原来温度表指针稳定在150度，想打个盹，把蒸汽阀门微微打开保持恒温。刚眯一会儿，睁眼一看温度表指针一下窜至280度了，接近恒温要求的双倍，极度危险！现在已关掉蒸汽阀门，打开冷却水阀门降温，反应锅温度应该会很快往下降。

　　睡意朦胧的我顿时清醒，两只眼睛死死盯住温度表，盼望着指针往下降。事与愿违，指针不但没往下降还在缓缓地一点点往上爬。老工人慌了神，突然冒出一句"温度达到300度反应锅会爆炸！"温度在上升，反应锅要爆炸，他的话意味着死神在向我们逼近。

　　老工人哭丧着脸对我说："都怪我一时大意，如果我走拉倒了，我家上有老下有小，今后怎么办？而且还连累你，我是罪人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哇哇"大哭起来。我刚入车间不懂工艺流程。老工人惊慌沮丧的神色，像瘟疫一样迅速扩散，紧张恐怖的氛围在车间疾速蔓延，我被传染得惊慌失措、一筹莫展，瞬间跌入绝望的深渊。

　　生死攸关的紧急关头，坚守岗位与车间共存亡是我的信念，也是我们那代人不容置疑的必然选择。那年我的工资已调整到17.83元，每月营养费补贴2.50元，合计20.33元，外加半斤营养油。刚熬出的好日子很快要断头，叹息人生苦短啊！

　　死！我无所谓，人固有一死。因公而死，我死得光荣；证明我是临危不惧坚守岗位的好职工；证明我是工作认真尽心尽责的好青年；证明我是追求进步奋斗终生的好公民！我立下遗嘱：请组织上看在我生前的表现，让妹妹顶替我的工作, 让辛苦一辈子的母亲老有所依、老有所养，我死而无憾！双手合掌祈祷"拜托！""拜托！"

　　山河呜咽，灯光黯淡，死神逼近，我紧闭双眼等待着那"轰隆"爆炸的一瞬间！想象着反应锅炸开了，车间大楼炸塌了，人被炸飞了，血肉模糊，肢体四散，灵魂上了西天……

　　说来奇怪，刚才还在一点点上升的指针，在接近300点的时刻停顿一会儿开始往下走了，我和老工人都松了一口气，两人相拥欢呼："好人不该命绝！感谢苍天大恩大德！"

　　化险为夷，我冷静思考，老工人关掉蒸汽，放进冷却水，理论上讲，反应锅温度应该立刻下降。但实际上蒸汽和冷却水放在反应锅夹套里，制热制冷从夹套向反应锅中间传送有一个反应消化过程，而反应锅中的材料温度在上升期存在一个惯性作用。因此，在放进冷却水后，温度显示还在上升，要经过对撞缓冲后才会下降，略动动脑筋就会明白其中原理。

　　老工人没有什么文化，死搬教条干死活。我是没有接受过培训的新手，被老工人不当举止吓得精神崩溃，虚惊一场。入职间苯二胺车间，迎接我的是一次亲吻死神的生死考验。

　　万丈高台，始于垒土。如今家乡工业蓬勃发展，我们不能忘记其发展史，是一部从蛮干起步到不断规范的血泪史，是一部几代人艰苦创业的奋斗史，是一部奋斗奉献、创造幸福生活的验证史！

　　来源：宝应生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