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着兄弟一杯酒

　　陶金纯，享年44岁，是我在小尹庄财会班念书时的同桌。

　　此刻的你，已经长眠于地下， 不能和我们一样，脱下冬装，迎接明媚的春色；也不能读到，我在这个阳光澄明的早晨，写下的这些文字。

　　我一直坚信文字是有温度有力量的，这几行字写在雪白的稿笺上，却冰冷刺目。

　　1987年的秋天，我们几十个乡村少年，怀揣中考失败的沮丧和对未知生活的忐忑，第一次离开父母聚集到小尹庄这个陌生而偏僻的小镇上。很快，我有了几位要好的同学，走得最近的就是你了。我们佩服你的一手字秀气洒脱，夸你时，你总是很难为情，摆手说爱好而已。没过多久，我们成了同桌。

　　因为是职业中学，没有普通高中的紧张与严厉，我们有着大把大把旺盛的精力，奔突了寻找宣泄的出口。我努力想成为一个文学青年。有一天，你诚恳的提出，陪我一起练练字吧，以后投稿，字好看也许命中率会高些呢。在我找来的无数本便条一样的材料入库单上，一页一页，你先写下一排字，留出空白让我照着写。写了两个月你看出我的热情的减退，改成了抄录唐诗宋词，来激发我的兴致。这样大约练了有一年多。两年财会班毕业后，父亲曾经评价说我最大的收获，就是练成了勉强捧得上台盘的字。此后的若干年里，碰到有人因为客气说我的字写的不错，总是马上想到你。

　　因为比我年长一岁，又长得魁梧结实，很多时候你都是兄长一样的照顾我。有一回，我们几个人吃完宵夜，和镇上的几个青年发生了冲突，双方在夜色中的大街上对峙起来。你忽然提出让我跑回学校去喊人来。另一个同学说有屁用，等救兵赶来我们早被打趴下了；你却执意撵我走。后来我才想到，你是怕我经不起打，吃了眼前亏。还有一回是一位同学20岁生日，宴席上闹酒，我被窘着，你手一扬，大声说我兄弟的酒我代劳。结果你被灌得大醉，半夜里起来狂吐。我因为不理解，责怪你是自作自受，“我不喝又怎么样，谁要你多事逞能了？活该。”你趴在床沿上喘息，努力地摆摆手，憨笑说：“兄弟，你的面子我要撑起来的。”随了年岁的渐长，我依旧不能接受这样的逻辑，却懊悔当时如此粗暴的掸拂了你的情谊。要是能去拧一个毛巾把，倒一杯温开水给你，多好。

　　青春总是匆促，两年时间倏忽而过。毕业时你盛情邀请我去你天平槐树老家过了暑假，在天平大桥上挥手告别，我让你一定找机会去我家玩几天。接下来的年头里，我东走西挪，乡下城里，历经七、八次搬家，这份邀约一直落了空。再以后，我们之间的联系一年比一年稀松了，只是隔些时日互通一个电话。有时你会来看看我，也从不预约，你说兄弟你忙了，碰见了就聊聊，没事的。有时读到我写的小豆腐块，你会不厌其烦打电话来鼓励一下，你说虽然我不懂，发表了就说明挺好。你一直辗转于几个乡镇和企业之间，我猜想有一段你应该是过得很不开心，问起时你每次都笑了说，哪有啊，工作省心，你嫂子又好，你不用为我操心的。大约是几年前吧，偶然听一位同学说你在人医住院了，我赶过去看你。你躺在病床上，看见一进门的我，立刻咧开嘴笑了，招手让我坐到床边。出院时我找了辆车送你回到乡下，举手之劳而已，你却一直觉得过意不去。有一段，你突然接连打了好多次电话约我坐坐，问我要不要找几个朋友聚聚。后来你才告诉我，是听说我的生活发生了变故，怕我难受想让哥几个陪陪我。

　　这几年，时常有同学召集聚一下，我因为畏惧喝酒，每每推脱。他们都逼你叫我，你就打了，挂了电话又发来短信，关照说别勉强，不想来就不必来，没事的。去年底的一个晚上，几位同学碰到了，又让你打给我，饭局快结束时我赶了过去，陪你们坐了聊了一阵，你特别开心。前几天一位同学告诉我，你不止一次跟他说过，尽量不要勉强老何，他忙呢。我当时觉得自己很混账，为什么不和你们多聚聚呢？喝一杯酒又能算多大的事啊？可是，以后就算有再多的聚会，你都不会再来了；你再也不能闻到酒香尝到菜鲜了，兄弟。

　　后悔又有什么用呢？生活可以容忍我们无数次的犯错，却不肯给出改正所有错误的机会。就像今年绽放在枝头的花朵，已经不是去年开过的那一朵了。说起来，我和你之间，总是我愧疚于你。有一些承诺，总以为还来得及兑现，可是现在，就连我留着你的手机号码，你却怎么也不肯接听了。那天嫂子哭着告诉我们，今年春节时你感到心口疼，初七转院去了上海，嫂子看你难受，叫你通知我们哥几个一下，好陪陪你。你高低不肯，你说尽量不要打扰我们。病危时你嘱咐嫂子，一定要记下老何的号码，还有刘海清、鲁衍达、曹青年，有事情他们哥几个一定会帮忙，我在与不在都一样的。

　　如今你真的不在了，兄弟，我在你灵前磕了三个头。谢谢你的信任，谢谢你以忠厚温良陪我走过青春的一段旅程，谢谢你留给我这么多美好纯粹的友谊与回忆，甚至还包括一些遗憾。我这么说了，你也许又会难为情，摇手说这些都不值一提；然而它们都融入了我的生活，陪伴着我，从未曾刻意想起，更不曾轻易忘记。

　　我是一个不相信天堂，不相信来生的人。所以兄弟，这些和你说的话，其实是说给我自己听的。生命何其短暂，是时候该从欲望的闹市里侧身而退，同生活讲和，安守本分，注重健康，善待亲友，才是人生的要义。倘若人的魂灵不散，兄弟，这恐怕也会是你想要对我说的话吧。此刻，我愿意相信你正在去往天堂的路上。兄弟，等将来有一天，我们哥几个还会相聚；那时候，我一定不让你代劳，我一定陪你，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