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叫毕洪钊，属狗，如健在该86岁。可惜的是，他离我们而去已有二十二个年头了。然而，他生前的一切却时时浮现在我眼前，用一句现成的话说：音容宛在。可要准确地说清他的身份和职业，又让我时常陷入迷惘之中。舅舅从小到老都生活在农村，应该是一个世袭的农民。但他好像又不能算得上干农活的里手，最标准的定位应该是造纸师傅。但又不仅仅是师傅而已，他的产品——粗草纸，基本上是自产自销。我记得他还会糊“立轴”——一种现代人已不太了然的裱糊艺术品，过去却是恭贺亲友结婚、造房、生日时不可或缺的礼数。——也是自产自销。用时下的标准看，我舅舅应该算他们王桥村企业家的先驱了。还有，我舅舅未当过一天干部，可众人大事小事都爱和他商量，他家的堂屋永远是生产队的“议事厅”。 听母亲讲，我外婆去世时，我的舅舅才五岁，兄弟姐妹四人中他最小。虽说上面有哥哥、姐姐，可他们毕竟本身还是娃娃。而且据说我外公也算不上一个细心的男人。眼看现在十多岁的孩子上学还要大人接送，真不敢想象我这位最小的舅舅是如何长大的。世事的艰辛，人情的冷暖，定如无情的风雨过早地抽打过他稚弱的身体和幼小的心灵罢！抑或正因如此，我的舅舅才早早地成熟起来。学会了造纸这门既需苦力，又需巧力的手艺。数九寒天，双手浸在冷水里，完全凭手感端着竹帘从纸浆中扱出一张张厚薄相等的草纸。有时手冻得不知麻木了，才在放于旁边的热水中蘸一下恢复知觉。我想现在人当中，恐怕出得了这苦力的绝掌握不了这巧力，而能掌握这巧力的也绝计出不起这份苦力了。 我的舅舅肯定没有上过多少学，可令我惊奇的是：他说话却极有水平且幽默，让人洗耳恭听之余更令人刮目相看，这大概得益于他平时爱读书罢。据我母亲回忆，舅舅小时候也是一个书迷。吃饭时总爱摊一本书在桌上，眼睛从不看饭碗和菜碗，以致手中的筷子在桌上东戳西戳总也伸不进菜碗里去搛菜。生活当中，这种爱书的嗜好一直伴随了他一生。在他病重时，一次我去王营看他。见面后，他不提自己的病，首先告诉我的是，他女婿给他买了两本书。我一看，是那时刚恢复出版不久的《绘图今古奇观》。看他那神情，仿佛只要有书相伴，其余都可以在所不惜了。所以我一直很自豪地认为，我的舅舅很有些才气。我的表弟结婚时，新房里除了贴有胖娃娃以外，还有几张写在红纸被称为“独脚虎”的文字。其中一张便是苏东坡的叠字诗：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写时却是首尾相连，字句衔接，倒也新巧别致，趣味无穷。 我的舅舅一直令我可敬，但也更可亲。在我面前从不摆长辈架子，还常常和我开玩笑：“煜子，将来你给我买一条烟，等你母亲去世，我让你跪的时间短些。”我便没大没小地说：“行，我现在就买。”他随口又说：“开玩笑哩！天数难定哟。我和你母亲不知谁先谁后啊！”不幸果然让他言中了，他竟先我母亲而去。每每想到此，我便会忍不住鼻子发酸。我舅舅对我随和，可对他的子女要求却极严格。记得在我很小时，一次上他们家。吃饭前，一个表弟用手先拈一块鱼吃被我舅舅撞见了。二话不说，一个冲头打得表弟趔趄不稳，骂他不懂规矩，大人没动筷你倒先吃了。吓得我在一旁胆颤心惊，到现在仍记忆犹新。 正是由于我舅舅对子女要求严格吧，我的老表们个个都很出众。女儿、女婿也都在各自的领域有所建树。尤其我表弟很有点他父亲的遗风，上学不多，却一直是村里大家信赖的人物，还做过几天芝麻官。如今虽不是在编村干部，却仍然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成天忙忙碌碌，帮村里负责许多杂耍事务。我也弄不清他身上倒底有一股什么魅力。最让我舅舅家甚至整个王桥村门庭生辉的是一个和我同岁的表兄——当年的工农兵大学生。完全靠自身天资加勤奋，飘洋过海成了美国某名牌大学的博士后，被王桥人教育子女时列为楷模。倒是我舅舅对此似乎很淡然，常常感叹：一家人不能常在身边，美国又当如何？！我表兄好像也意识到这一点，只是没有说出来。有一年他从美国回来祭奠他父亲，正赶上是夏天，骄阳似火。他头顶烈日，跪在地上一页一页地焚化厚厚的一本博士论文。泪水汗水交流而下，众人力劝，他却始终不肯起来，直到一本论文全化为翩翩飞舞的黑蝴蝶。我知道，他在用这样的方式减轻心头之痛，告慰地下的父亲：飞飏的黑蝴蝶怎能承载亲情之重！我有时也傻想：舅舅是否思儿心切，才早早离世。在天国他可方便地神游四海，那里才称得上是“地球村”，世人不常说天堂无国界嘛！ 我的舅舅一直是我最尊敬的长辈亲戚。人们都说外甥多像舅，于是我便经常对着镜子和天空细细地审视自己，看能否寻出一点舅舅的影子。结果令我很失望：除了稀疏的门牙和爱看闲书外，我传承我舅舅的实在太少太少。 啊，我的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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