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姐打来电话，番瓜吃完了没，快来拿呀。立马过去，一看果然好品种，两个番瓜立在蛇皮袋里，都快顶到口了。与我上次吃的几乎一样的身形：长长的，只在两揸长的地方才转了个一百度的弯，结了个不太大的肚子。这种瓜，肉紧得很，不太切得动，吃在嘴里不但面得很，还傻甜傻甜的。姐说，你再不来，就吃不到了，全被人要走了，就剩这两个了。我有点奇怪，小时候为不吃番瓜没少挨打挨骂，现在却把番瓜当个命。 那时不是我一家穷，可以说是家家穷。到夏天，吃的不是番瓜煮饭，就是番瓜下面。说是番瓜煮饭，其实是瓜多米少。面是手擀面，又宽又厚的那种，吃在嘴里挺巴傻硬。有时是番瓜汤里夹疙瘩。疙瘩，就是面疙瘩。夹，声母发“g”音。反正吧，这几种东西就轮着转。转的我一点食欲都没有。我那时不懂事，不能体谅父母的不易，每逢吃饭时间就赌气，不肯吃。常常招来骂声和棍棒。然“恶习”不改。父母拿我没章程，说饿你三天，看你吃不吃。 一顿不吃饿的慌，哪能三天呢。只是我吃的很少。玩的饿了的时候，自然会从锅里装一碗冷的吃个精光。感觉冷下来的番瓜下面好吃多了。由于冷食吃多了缘故，我们这些乡下小孩肚子里都长满了蛔虫。大人看到我们脸上有冷饭瘢，便趁上宝应有事，带回来几粒蛔虫药。药，很甜，小孩子没有拒绝的，当糖吃。真是药到病除，第二天排出的粪便里，一条条长长的蛔虫还在蠕动。母亲就说，吃的本来就少，还带蛔虫吃，能不瘦嘛！ 我瘦了，邻居家的小兄九却嗤嗤地长高长胖。他嘴泼，一顿要吃番瓜面三撇碗，小肚子吃的圆鼓鼓的。母亲不知是羡慕还是拿样板激励我，看看，人家小兄九死蛇捞一饱，你怎么连教书先生的四两茶饭都不如呢。 小兄九比我大一岁，却经常挨我欺负，被我一撂一个跟头。兄九的母亲，我们称“老奶奶”，对兄九的父亲我们却称“张大爷”，因为兄九的母亲前头有一丈夫，病死了，是后跟的兄九的父亲。他们两人的辈分在我们那个大庄子上是固定的，于是对他们二人就这样各喊各的。大家都习惯了。老奶奶人好，我欺负小兄九的事她从不告诉我父母，知道他们脾气爆，一旦告诉是免不了皮肉受苦的。倒是小呆爷（小兄九同母异父的哥哥，长他十三岁）看不得他兄弟受欺负，常常告我的黑状。 但自从我们对番瓜的态度出现差别后，最终，小兄九迎来了他扬眉吐气的时候。在一次打斗中，我第一次败给了他，从此再也没有过战胜他的记录。喃，你没兄九吃的多，哪块打得过他啊！小兄九的妈妈说。乖瓜，我们过去哪有番瓜下面啊，麸子都不得吃呢……老奶奶又开始忆苦思甜了。她忆苦思甜可以说张嘴就来，说有眼泪就有眼泪。我在学校早就感受过。一次，学校要找个会忆苦思甜的，最好现场能哭出来，就找到了老奶奶。有双倍的工分，又不花什么力气，老奶奶自然乐意。那天，她讲她如何受苦，后来就眼泪汹汹的，挡都挡不住。台下小学生就跟着稀里哗啦地哭出一条声。这时有人开始高喊口号，内容大概是阶级斗争吧。在我的记忆中，这个老奶奶很有意思，闲空时还教我们唱《十二月调情》。当时我们不懂，听成是“十二月条钱”，就记得每段都有一句“小肚子节节高唡，我的妹子”，大了之后，才回过味来，原来是属于“靡靡之音”。 一个饱经苦难的人还能得空唱上两句，老奶奶也属于苦中寻乐的人呢。老奶奶到底受过什么苦，搜寻记忆库存，几乎没有，只有一件我父母曾经讲给我们听的事，非常恐怖和震撼，或许能从另一面佐证老奶奶生活的不易。一次，老奶奶的前夫病死了。那时正吃食堂，如果让人知道死了人，就意味着少了从食堂打一份饭的资格。那会儿，小呆爷和他姐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特别是小呆爷胃口大的惊人，老奶奶经常为孩子们吃不饱饭犯愁。一次，小呆爷从食堂打了一碗稀粥回家，路上绊了个跟头，稀粥撒了一地。小呆爷立马一边哭一边猛舔土路上的粥，愣是一颗米粒没落下。所以这回丈夫死了，老奶奶决定秘不发丧。天天与死人同眠。一个月后才发丧，发现死人的脸被老鼠啃了半边！ 在极端困苦的岁月里，食物对于生存竟是这般的重要！可惜，我们那时候不可能领悟到这些。尽管时常有老奶奶时常“开导”，也有父母的呵斥谩骂，可就是无法改变我对以番瓜为主的食物的深层厌恶。 让一个人厌恶透顶的番瓜，几十年后，居然又让他喜欢，这让我不禁感慨：人，其实就是一贱货。吃的差吧，向往吃好的；生活好了吧，病来了，便又开始喜欢“差的”。我每次见到大路上、广场上健身的人们，也同样会生发这样的感慨：人，真的是贱货一个，得贱养。你吃的太好不行，整天闲的蛋疼不行，得让你吃些“差的”，得让你练的一身臭汗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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