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冬季，和往年一样，生产队的强劳动力都到斗龙港、大汕隔堤、大溪河等省、地区和县安排的大型水利工程去了。我们到安丰公社花亭大队葛庄生产队插队落户,虽然已有三个年头，仍受到照顾，就近参加小型水利工程。 那天，我们忙得很起劲，中饭后，天不作美，北风吹来了雨夹雪，这可苦坏了我们这些不会打草鞋、编蒲鞋的知青，只好赤着一双脚，挑着重担爬坡，靠脚跟、脚趾紧扣地面，才不会滑倒。就这样你一担、我一担的，一直摸黑干到了7点钟左右。等到河堤上的人铲完最后一段土坯，并用锹拍实，才算收工。 就在大家整理工具，准备回家的时候，远处隐隐约约过来一个步履蹒跚的人影。走到近前，借着雪光一看，是一位穿着青布棉袄，大约60多岁的老太婆。她肩上一前一后挎着旅行包和纸箱子，手里拄着粗树枝当拐杖，显得疲惫不堪。经过仔细询问，得知她是阜宁县益林镇人，去上海探亲，在姑娘家待了一些日子。昨天清早坐火车到镇江，接着从镇江坐轮船到宝应，赶到下河轮船码头，在轮船站待了一宿。今天是乘小轮船到安丰的，下轮船后走了七八里路，冒着风雪，到了我们挑河工的地方。他回家的路要过绿草荡，到淮安县的流均，还有30多里路程。便热情地邀请她到我们知青点住一晚，明天再上路。可老人归家心切，执意要回去。无奈之下，我们商量了一下，由我和同班组的知青汤传禄送她一程。 这时，风越刮越大，雪花变成了雪絮，像鹅毛似的漫天飞舞。汤传禄接过老人的旅行包和纸箱，也前后挎着，我则搀着老人的手臂向前走去。天虽然晚了，但由于雪的映照，并非周围一片漆黑。路逐渐变白了，似铺设了一层白白的毛绒地毯。老人穿着油布钉鞋，慢慢地移动脚步，一步一个鞋印，但转眼又被风雪扫去或盖平。我们赤脚踩在雪地上，瑟瑟作响。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幸亏走过几趟，还算熟悉，否则真要迷失方向的。我们一边走一边聊着，既打发时间，又分散风雪夜行劳累和痛苦的感觉。由于风大雪大，说话要提高嗓门，有时还会被风雪呛住。因而聊天也只能简明扼要，无法深入细谈。遇到缺口，我先蹭一下，稍后再扶着她慢慢向前移动。木桥狭窄，不能并排行走，我就转过身去，面对面地牵着老人双手，瞄着桥面，缓缓向后倒行。碰上小桥，我就驮着老人，踩着跬步通过。她知道我俩没吃晚饭，几次停步，要打开汤传禄肩上的旅行包，拿上海带来的饼子，都被我俩左推右挡地谢绝了。可能是饿过了，虽然肚里无食，也不觉得潮人，反而感到腿上来劲。 大约走了近3个小时，来到太仓北面的绿草荡边。时值隆冬，水冷草枯，岸边的芦苇被雪花压得低垂着头，如同无数弯腰曲背的老人，在苦寒中无力地颤抖。平日，狭窄的荡面隐约可见对岸的人家，此刻连豆粒大的灯光都看不到，天地漆黑一片，无边无沿。我们顺着圩堤东行，摸到渡口，幸好有一条渡船停靠在岸这边。船篷上挂着一盏桅灯，微弱的灯光在北风中摇曳，我的心里顿时明亮起来，急忙跑下圩板轻轻一跳，上了渡船，拉开舱门的草帘。突然舱里穿出口词含混的说话声：“风大雪大，深更半夜的，想到荡北边去？”我急忙回答：“哎！”借着灯光朝里望，渡工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披着破旧的军大衣，双手抄在棉袄袖笼里，半躺在船帮上。我介绍了老太婆的情况和目前的困难，恳求他帮忙渡过荡去。老渡工听罢，立即猫着腰出了舱门，扫一眼我赤着的双脚，又朝圩上的老太婆和汤传禄望了望，招呼一声：“快下来吧！”我直忙上圩搀扶老太婆，3人很快上了船，一起进了船舱。 老渡工将绳桩一拔，缆绳一收，拿起撑篙，用力一抵，船像离弦的箭，一下滑出丈把两丈远。这时，我想起两句民谚：“世上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特别寒冬腊月抹水篙子，实在不是滋味，因而排在苦的第一位。我正想着，见他丢下篙子，又握紧双桨划了起来。噢，是水深了。大雪仍在肆无忌惮地下着，落进水里，没有声音，北风贴着水面呜呜嘶鸣，渡船在风浪中颠簸起伏，让人感到有点紧张。只见老渡工弓着腰站在船头，两手紧握木柄，一上一下地拉着半圆，双桨如同颀长的双翼，托着渡船破浪飞行，那拍击水面的响声铿锵有力，富有节奏感和韵律美。他的头顶雪花堆积，像戴着一顶毛绒绒的白帽子，脊背上也落满积雪，如同披上一张厚厚的绵羊皮。看着想着，仿佛在苍茫的黑夜里，只有他一人在顽强拼搏，载着我们冲破风雪，驶向希望的彼岸。 船行约半个小时，靠岸了。我们要把老太婆继续送到家，她死活不肯答应。随后从纸箱里摸到旧军鞋和球鞋，要我俩套上。在船舱里听她嘀咕，带回几双旧鞋子，准备给老头子穿的。我俩怎能接受呢！她说：“你们不穿，我就不走！”我俩说：“风大雪大，又是深更半夜的，天冷呢！”老太婆说：“冻死了拉到！”老渡工见僵起来了，便说：“穿吧，穿吧！”一个劲地催我俩。就在我俩犹豫不决的当儿，老太婆俯身帮我们套上鞋子，勒紧鞋带，背起旅行包和纸箱子，转眼消失在黑暗中。随后，我俩又乘船返回，掏出钱来付渡资给老渡工，他说：“你们这不是骂人吗！”一口回绝，一分未收。在返回知青点的路上，我俩摸黑踩着积雪，没说什么话，心里想了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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