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自己一则“自度曲”中惬意地称“遮风避雨有两间小瓦屋”，这绝非为文人的故作姿态，我能有两间属于自己的小房子殊属不易，想想就开心，真个是睡着了会笑醒了。 所谓“两间小瓦房”是言其小而少也，非实数。实为三间正房，共五十六平方米，另有四十多平米的小院，自己在东西两侧建了厨卫和书房，小院剩下十余平米可见阳光。这样的住宅在当下高楼别墅面前十分寒碜，在我则弥足珍惜。我与它相伴相守三十一年了。 我的父亲是一位手艺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一辈子赁屋居住，靠一双手养活了我们众多姊妹弟兄。我自打参加工作就与别人共处一室，多则四五六人，最少也得两床并列，听着别人的鼾声入眠，当然别人也免不了我的呼噜打搅。 结婚了，学校没有分给我半间房，只能在岳父岳母房间内侧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厢房内安放我与妻子的婚床。岳父祖居在农村，早已毁于兵燹，上城作小买卖之后也一直租房安家。是时妻在农村中学工作，我在县中教书，只能挤在岳父租住的两室一厢的空间里了。不久我们就相继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个家庭日常有三代六口人生活，节假日九口人齐聚一堂，不觉拥挤，而感到热闹、温馨。 一九七六年闹地震给了我解决住房问题的良好机会。因为害怕房塌伤人，我们到学校空地搭建了防震棚，一家老小都住到防震棚内，在此度过了冬天，过了春节。 学校在校园西北角，窑河边先后建了两排共20间简易住房，以缓解教职工住房日益紧张的局面。蒙领导垂顾，未曾费任何口舌，我们分得后排靠河边的两间住房。这种房子有一顺口溜来形容它：七五墙，水泥梁，夏天暖，冬天凉。对于无房者来说，能得到一间就无比欣慰，何况一下子拿到两间，有将近四十平米的使用面积，其中一间的屋后还披了一个小厨房。简直美不胜收。 其时妻子已调县中四年，大孩子十岁，小孩子七岁，都在读小学。生活、工作、学习都迫切需要改善居住条件。我们直接从防震棚搬进了新居。将其中一间一分为二，前半作客堂，后半为孩子的卧室，另一间是我和妻子的卧室，用现在的表述，便是主卧。两个孩子在床上翻身打滚，高唱“翻身农奴把歌唱……”这个房子让人尴尬的地方有两点，其一是两房之间有门框，却没有门，只得挂个帘儿以存隐私。十间房的间隔用的是柴席，抹了薄薄一层石灰，可以障目，不能隔音。各家皆用马桶，一人如厕，三家之外均能闻其不雅之音，令人难堪！然而比之无房之窘，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虽然用上了自来水，窑河水清澈可亲，住在这里的教职工仍喜欢在河码头上淘米洗菜，清汰衣被。这里更是孩子们的乐园。下河可以捞鱼摸虾，上树可以网鸟掏蛋。河北还是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原，俗称芦淞墩。夏日到来，男孩们可以裸着身子肆无忌惮地在水中嬉戏。各家豢养的母鸡也很开心，房后草丛中不乏可以果腹的昆虫。那几年餐桌上的鸡蛋只只都是真正的“草鸡蛋”，绿色食品。 恢复高考之后，我成了高中语文学科的骨干教师。妻是初中毕业班的主力之一。这就注定我们的主要精力必须放在教书育人的工作上。两个孩子次第地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精力是有限的，努力做一名称职的教师，就无法同时成为优秀的父母。所幸工作生活皆在校园之内，一切偏劳妻子，瞅着空隙买菜烧饭，洗衣浆裳，晚上带着两个孩子到办公室，备课、批改作业，督促学生上晚自习，指导孩子的学业。 一九八一年夏天我送走一届高中毕业生之后即调县文教局教研室任副主任。三年后升任副局长。身份的改变使我的住房条件也得到相应改善。由文教局出资两万元人民币，在学校背后，窑河北、芦淞墩南边的洼地上建十间简易房。质量与校内住房并无差异，格局却不可同日而语。 我占十间西头的三间，独门独院，西南角还建有一小间厨房。门前是一大水塘，四边杂草丛生。之后这块地方就成了宝应中学和文教局共用的宿舍大院，先后建了十数排如我所住的平房，又填平了水塘建了两幢六层的宿舍楼。这个地方很安静，唯一的缺陷是夏日暴雨便成泽国，家中多次内涝，最严重时水至腰深，那时真有人或为鱼鳖的感觉。不过水退之后，就只看到安静的优点，不忍离去。 为了久居，我和老伴便根据生活之便逐步经营，先是在院子的东南砌了小平房，一半作卫，一半为厨。后是经过申请，将原小厨房拆除，建一小楼阁，底上小书房，阁为藏书柜。儿子结婚，又作内装修，增添家具。这个面积不大的小院落，逐渐成了主人宜居适养的好所在。之后调电大当校长，直至退休，曾有过第三次、第四次改善住房的机会，都放弃了。在这里把孙子从小学一年级带到高中毕业，左邻有物理化学、右舍有数学英语，孩子晚上做作业可以随时请老师解疑释难，这样的居住条件能不珍惜！ 感谢已故教育局局长张从正先生，所有宿舍都评估作价卖给居住者。我得以将居住了二十余年的房子买了下来，这座当年用六千元建成的房子，我花了三万三千元买了下来，为原值的五倍有半，然而按市值还是很便宜的。生活了大半辈子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产。 虽然我的儿子、女儿在自己的工作城市里都有比我们大而好的房子，我们仍珍惜这两间小瓦屋。之后我又两三次大修大补瓦屋，让它更加适宜于我们两个老人生活、颐养天年。 现在城里建了水泵站，每遇大雨，南北排水，这里被淹的机率越来越小了。两间小瓦屋不但我们喜欢，儿子、女儿也喜欢，已经读研的孙子遇有假日也喜欢在这里与爷爷奶奶相聚数日，重寻成长的痕迹。 从上无片瓦到有自己的房子是对前辈的超越，何况我在这里写成了《华克之传奇》等著作，最让我有成就感的是在这里将一名无知的小娃娃培养成大学生。两间小瓦屋又不止于遮风避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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