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一座城：赶上这个季节，总会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惆怅

　　爱上一座城

　　李桂芬

　　赶上这个季节，总会没来由地生出几分惆怅，在心底缠绕，如同细雨。

　　辗转了很多地方，跑了很多路，若干年后，我又跑回到故乡尚义来。那年，扶着父亲的灵柩回家时，我发过誓：永远不要回到这个地方。

　　有人问我：“你是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的吗？”我无法回答。如实说，我是真的想在这座小县城里，有一个彼此深爱的人。爱情，是件幸福美好的事，是每个人都渴望拥有的。但她显然是不懂我。

　　我本来是有几个地方可以去居住的，可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只想回到家乡来，在一条小街上，一个幽深窄憋的巷子里，租两间南屋，蜗居起来。

　　很多人反对我这么做，包括我家先生。他说，你弄那么个小房子，我是指定不去的！我不管他回不回来，反正我是要回来。他管不了我，我是一个生命力很旺、战斗力很强的人。我不光与生活战斗、与命运战斗，我还与人战斗。我相信他最终会输给我，回到我的故乡来。他是个恋家的男人。他会输给爱。

　　忽然一个冬天，我梦见父亲穿过我家窗户来看我，脚上没有一双鞋。我慌了，我说爹呀，你怎么不穿一双鞋就来了？冻坏了脚可怎么办？父亲说，爹已经不用穿鞋了。说完话，父亲猛然间生出一双翅膀，变成一只蝴蝶，穿过窗户飞走了。

　　从梦中醒来，泪湿枕头。变成一只蝴蝶，是父亲刚去世三天就发生了的事。

　　那天，所有的亲戚都来吊孝，那只蝴蝶就落在我的腿上，久久不肯离去。母亲说，那定是你的父亲放不下我们，变成蝴蝶回来了。

　　父亲是在医院里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但我想他的魂魄一定是丢在了二道巷里，因为那条巷子里有他撇不下的人。所以，我坚信父亲定是没有了家，才变成了蝴蝶到处飞。这是最揪心的事。我时时都会想到，父亲又是怎样地舍不下他的这几个孩子，舍不下他亲手带大的外孙，他顾了这个又顾不了那个，就这样忙忙碌碌、飞来飞去的样子。想到这一切，我的心如刀割一般。

　　九年来，我无时不在回想这个梦境，于是，我决定了回来，回到这座小城里，守候着父亲的灵魂，守候着那只蝴蝶。我想，那只是我父亲的蝴蝶或许有一天会一下子飞回来，飞到我的身边来，或者停在租住的这间小屋的窗户上，看着我，尽管不跟我打一声招呼。

　　原以为，我住下来了，父亲是可以找到我的，可是，他却连个梦都没有托给我。阴阳相隔的距离从来都是这么切近，又是这么遥远。

　　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辈子没离开过土地，跟土坷垃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唯一离开的几年，就是为了给我照顾上学的儿子，他才来到尚义这座小县城里，在离学校最近的地方二道巷租了房子住下来，一住就是四年。离开土地四年，他搭进去一条命。父亲本不该早去的，他的肺病若是去了深圳哥哥家里养着，是完全会得以好转。但是他走不了，我的孩子拽住了他。父亲与母亲盘算着：“等孩儿一考完，咱们就回乡下种地去！”母亲总是含笑答应着“多种几亩莜麦，你离不了这口。”是否是母亲预知了父亲的将要离开，在那一段日子里，母亲拼命珍惜父亲和她在一起的时光。

　　父亲对我们最大的期望是走出山村，不再跟土坷垃打交道。父亲说，老农民，走哪都不招人待见哩！我从来都认为，父亲的话是对的。无论是朝代如何更替，权力永不过期。所以，在那个饥寒交迫、农民囊中永远羞涩的岁月里，父亲砸锅卖铁供哥哥读书，以至于后来父亲又拖着已经带病的身体照顾我儿子读书。

　　父亲套着牛车送哥哥坐班车到外地复读高中，圪蹴在马路牙子上，父亲问哥哥“不娶媳妇了？准备好了打光棍？”哥哥说“嗯，不娶了，念不成书就回来种地，打光棍也认了。”父亲拍手叫好，有你这句话，爹讨吃要饭也不委屈，八十岁考状元爹不嫌你迟，你可得给咱家争口气哟！

　　可是哥哥大学毕业之后却进了企业，没有做得一官半职，不知道父亲是否心生过遗憾，我们终不得而知。到是后来，父亲总是一味地告诫我们“把人做好是最当紧的。”父亲走得很匆忙，只给我们兄妹三人留下这么一句话，弥留之际，我们没有见最后一面。

　　窗外已是月上中天，银色的月光穿过门前几棵高大的白杨树树梢，零零碎碎地泼洒到这条小巷子里来，如同泼了一地碎银。细数漫天繁星，密如我的思念。再也没有了，那一声“丫头”还有谁能唤我？在这座美丽的小城里，在如此宁静详和的夜晚再也听不到了。这样的夜，是我此生走过的地方所不能有的，我有不爱她的理由吗？没有。我没有任何的借口不爱这座让我魂牵梦绕的小城，不爱这让我心静如水的故乡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