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年夏,到宝应就很自然地想起了儿时的伙伴红藕。公事一办完,就去了獐狮荡。下车伊始,一串歌声扑面飞来:九九那个艳阳天来……我循声寻去船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正放声高歌,竟也打了个独辫子。是红藕?!太象了,只是年纪太悬殊。红藕比我还大两岁,是近知天命的年纪了。 没有想到,的确没想到,獐狮荡竟这么美!好一个水乡泽国:老柳烟里丝丝弄碧,新荷风中叶叶正举。雨后初晴,红莲白莲竞相开放,蛙鼓与鸣蝉相和。那蓝蓝的天、碧碧的水,阳光在碧叶红花上波动,鱼儿在涟漪水草间嬉戏。就连空气也新鲜极了,缕缕淡淡的荷香,沁人肺腑。水乡的田园风光蕴涵着淡泊、宁静之雅,一切是那么自然、那么和谐。这里不只是个荷藕之乡。哦!这里真是个圣境! 那时我们还是天真无邪的少年,《水浒》久看不厌,那种肝胆相照、快意恩仇的英雄气概,着实叫人佩服。盲目自炼,未成英雄,却成了全校有名的打架大王。我们那时打架,绝非现在的砸砖头、捅刀子玩命,要打,先讲定条件:一对一,拳头或摔跤自选。谁输了,哭诉老师、家长的,大家谁也瞧不起。君植曾有过连赢三人的战绩,现在看来,大家肯定觉得好笑。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象小时候一样敬重君植,他性格刚毅、富有同情心,世间干任何事都是有格的,有格就有高低之分。 那时候,没有电视、录像,没有保龄球馆。偌大一个樊川镇,每月只放两三天电影,几个月才有一场戏。所以,庙会便成了仅次于过年的重大节日。樊川会期是农历三月二十七,后会期是四月初六,后者远没有前者热闹。离会期还有一个多星期,街上的 糖摊子、熟藕摊子、百货摊子多了,就连扫帚、连枷等农具也摆到了大街上交易。纷繁嘈杂的声音不再是纯樊川腔,高、宝、兴及三泰地区的方言多了,偶而也能听到厚重的山东话:俺生姜便宜卖了!卖了早回家。就连气味也与往日不同,各种糕点、小吃、熏烧的香味在三里长街上荡漾。 庙会本是迎神祭祀之会,与释道有关。解放后,庙会的功能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成了名符其实的物资交流大会:商品云集,人群如流,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玩的有:唱戏、杂技、拉洋片、单掌开石卖狗皮膏药的、咳嗽拔牙的等等。吃的就更多了:山西的柿饼子、苏州的枣泥麻饼、江都方酥、界首茶干、宝应熟藕等。最令我难忘的是熟藕,熟藕是所有好东西中最便宜的,人人都吃得起。熟藕摊子旁蹲一只大缸锅腔子,上坐三尺有余的大铁锅,锅盖是麻布包了若干干荷叶或棉花的软锅盖。烧火添柴的是一个扎独辫子的半大女孩,我为锅盖的事曾问过她,她扑闪着大眼睛说:“这种锅盖聚气,藕容易烂。”她灿然一笑,牙齿雪白的,很整齐。那串串火苗不安份地燎出锅腔口外,那软软微甜的藕香真诱人啊! 我和君植进“一枝春”巷口,不约而同地回头望藕摊子,她也正朝这边看。“二丫头,眼睛望住火。”她妈妈嗓门真大。 她家的船这两年都是靠在我家屋后的水码头边,我们比较熟悉。二妹子姓乔,大名红藕,老家在宝应獐狮荡。她妈妈身体十分强壮,父亲好象总是在咳、在喘,不能干活。父母已将红藕姐妹许了人家,收了聘金。他们要用这笔钱让五岁的儿子红葆上学,定要让儿子奔个好的前程。 我们放学有时会拢到她家藕摊上玩一会,她不单会煮藕,也会做生意。那次,一老汉气喘吁吁地赶来买藕,挑了一节藕,一斤二两共三角六分钱,老汉左掏右抠,仅凑足三角钱。她妈不给,老汉哀告道:“老奶病了好几天了,想吃口烂藕,行个方便吧!”她妈妈看了老汉一眼,未立即应允,红藕看着老汉,未征得妈妈同意,突然拿起那段藕送到老汉的手中,老汉哽咽道:“姑娘,……。”颤巍巍转身离去。她妈妈嗔怪道:“死丫头,就你菩萨心肠。” 她双手奉藕的那一刹那,我野马般的心如遭锤击,既为她的举动由衷喝彩,又无端地觉得自己多么渺小,她是多么高大,简直是圣洁。总之,她是我永远也忘不掉的、可爱的红藕。 红藕独辫子很长,乌黑的头发,辫根辫尾上扎着红彤彤的绒线,特别惹眼。绿葡萄呢格子棉袄袖子嫌短,虽然是旧而小的衣裳,但总是干干净净的,这就更显现出她那旺盛的生命活力。大眼睛如一泓秋水,清可见底。嘴角微翘,有点调皮的样子,皮肤白里透红,是一种“汗皮子”晒不黑。她姐像妈,粗手大脚,嗓门也大。 会期前两天,中午放学,街上人太多,我和君植、大队长建国就走后街回家。过了北汊沟,不多远就到家了。北汊沟一带比较荒凉,有树林、坟地。忽然,好象是红藕的声音:“你放手,放开,我要送饭给我妈。” “嘿嘿,二妹子,你反正是我老婆,亲一下就放你走,怎么样?” “哪个承认是你老婆?你不要脸,不要脸……。”已是哭腔。 黑胖子比我们还高出一头,搂住挣扎的红藕,脸向前凑,颈项里还有一只硕大的银项圈。 热血直冲脑门,君植和我齐声怒喝:“流氓,放手!” 黑胖子吓了一跳,手松开了,一看我们比他矮一头,便放肆地骂道:“小老卵,关你们屁事,欠揍!” “大白天,抓人家女孩子,还说是你老婆,欠揍的是你,黑皮!” “小×,嘴还蛮硬的,看老子来甩你的嘴巴子。” 红藕急忙喊道:“夏富贵,你敢打人家学生。” “你认得他们?” “认不得,他家就在河边上。” “好,说谎,看我打不死他。” 夏富贵伸出蒲扇般的手,朝君植的左脸掀了过去,君植低头让过,能打断砖头的拳头已结结实实地打在夏富贵的胃部,他哼了一声,差点蹲下去。夏富贵已经十七岁了,虽是独子,偶尔也帮父母弄船,很有一把力气。夏富贵冲上去相互一阵乱捶,君植的眼睛青了,夏富贵渐渐占了上风,我欲上前帮忙,君植边打边声嘶力竭地喊道:“不要上帮,不要!” 突然,君植后退两步,弓腰,如被压到极限的弹簧猛地弹起,头锤正中夏富贵的嘴、鼻处,“啊!”人已倒地,满嘴是血,哭了,哭得很伤心。 君植虽然胜了,胜得很艰难,君植才十三岁呀。 红藕看见夏富贵哭了,似乎很开心。忽然,她小声催促道:“你们快走,夏家会讹人的。我也送饭去了,你们快走吧。” 大队长建国也附和道:“我们走吧,他家要告到学校里,你们要受处分的。” 心里很不是滋味,讹人!处分!确实可怕。 果然,老师、校长听信夏家的一面之辞,加之君植和我是全校有名的,处分看来不可避免,我们打心里不服。 这个会期过得没精打采,想了许多事,最终,君植和我的看法是一致的:身为大队长的建国没有向老师如实地反映当时的真实情况,我们说的,老师又不相信,也难怪老师,我们打的架太多啦。 三月二十八清晨,我到河边挑水,红藕跪在船头的黄板上就着盐邵河水洗脸,屁股翘得老高,我觉得很好笑。她洗过脸,朝我一笑:“早,你又挑水啦。” “你早。” 她小声问道:“他家曾到学校告状?” “二丫头,一大早又跟哪个说话,你疯得很呢。”未等我开口,她就到后舱去了。 中午放学,在“一枝春”巷子里又遇见了红藕,她急切地问:“夏家曾到学校里告状?去了吧,告诉我。” 我看了君植一眼,说:“去了,学校要处分我们。噢,夏家说你真是夏富贵的老婆。” 红藕脸红了,双眼噙泪,小声说:“我爸妈收过人家钱了,我是不同意的,他家不讲理、会讹人。这次处理你们不公平。” “不公平有什么用?他是个无赖,哪个去证明他耍流氓?”君植愤愤说道。 红藕毅然决然地说:“我去!” 我们一愣,很受感动。 我比君植还激动,猛地抓住红藕的双肩,用力晃了晃,喊道:“红藕,你真好!” “不要这样子,不要摇了。”她小声说着。 君植笑了,大家都笑了,很愉快。 红藕在办公室、校长室说了什么,我们不全清楚。她临走时,我们正上体育课,她特意到操场边告诉我们:“你们校长说不处分了,还说要表扬什么?噢!表扬这种精神。我走了。” 我和君植一直看着她走出校门。 放学后,我们连家也未回,就去找她。摊子不在,船也不在了,我们又到板桥塘找了一遍,仍未寻着,很失望。 转眼间,翌年会期又到了,我们又寻遍了所有的藕摊子,仍然未找到她,心中空荡荡的。 尽管岁月流逝,红藕在我脑海中已永久定格,再也抹不去:她独辫子很长,明媚的双眸上盖着长长的、微翘的睫毛,说话慢悠悠,脸上总是带着纯真的微笑。触眼繁花人不见,绿荷深处野歌来。我怀着丝丝惆怅离开獐狮荡,虽然无缘再相见,我毕竟看到了她的可爱的故乡。 三十五年,弹指一挥间。红藕,你在哪里?你晓得吗?樊川板桥塘上那个挑水男孩至今还记着你呢!
江北川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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